东海扬尘
片刻之后,青龙骤然消失。
同一时间,王府门口则缓缓显现出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王管家早在听到龙吟的一瞬间便带着人等在了王府门口。一众人整齐排列在门边,各个低眉顺眼,恭候着晚归的敖老爷。
敖战怀里抱着昏睡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迈过白玉门槛,路过王管家面前时随手甩下那根枯枝,冷声吩咐:“把它关进水牢。”
紧接着便抱着那个浑身都是伤痕脏污的小天师,走进往常只有敖战自己需要闭关修炼时才会开启的密室。
虾兵蟹将们呆呆立在门口,望着龙王湮没在沉重石门之后的背影,面面相觑。
……
大门缓缓关闭,外界的光亮彻底被严丝合缝的砖石遮蔽,只留下房间中央的夜明珠,正在散发着浅淡光华。
同王府之中其他的屋舍相比,密室之中的空间并不算太大,陈设也极为简单。除了一片供给修炼的空地,再加上贴墙拜访着的一方粗糙石床便再无其他。
三两步行至石床旁,敖战俯身,松开双手将怀中之人轻放于床面之上。
光影斑驳,夜明珠的光晕轻落于青年的面庞上,像是想要抚平他轻蹙的眉头一般极尽温柔。
身上反复受着伤,又从那样高的地方义无反顾的跳下来。张青岚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精力灵气支撑不住,早早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本应是润泽艳红的嘴唇变得干裂而苍白,面色灰败,整个人虚弱不堪,全凭敖战渡过去的灵气护着周身血脉。身上的衣袍脏污破烂,时间久了,沾着的血渍也变得干涸暗沉。
敖战垂眸望他,目光沉沉。
不得不承认,于幻阵中他的确有过一瞬间,动过亲手了结青年性命的念头。
张青岚来历不明,装疯卖傻,却又是极为罕见的毫无业障之体,六根清净,受天道偏爱庇佑。
一开始自己只不过是因为这清奇体质想要一探究竟,索性把人留在王府中,方便探查……却不料阴差阳错,纠缠不清。
把这样不知底细的人留在身边终究是个隐患,敖战自认无情,幻阵其中不受天道限制,即便是他把这纯净之体杀了,天雷也无法越过阵法降到他头上来。
若是他足够狠心果决,掐在张青岚脖子上的那只手便不应有片刻放松。
还是心软了。
指尖传来的是张青岚脖颈处皮肤的滑腻触感,敖战眸色渐深。
大概是破阵之时青年天真得近乎愚蠢,果真逐字逐句地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不留半分怀疑。又或者是对方跳下去的时候脸上带着的、近乎于解脱和无谓的微笑。
还有别的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回忆起青年纵身跃下的一瞬间从心底传来的紧缩感,男人双手紧握成拳,用力到骨节泛白。
敖战站得烦了,索性在床边坐下,伸手抚开青年遮挡在额前的碎发,又用自己的指腹擦干净对方嘴角沾着的血污。
张青岚受的大多是皮外伤,但是最重的几处却深可见骨。好在没有威胁到筋脉脏器,因此虽然看着可怖,却还算容易恢复。
青年呼吸时带起的胸膛起伏的弧度,落在敖战眼中,怎么看都显得过于微弱了些。
不知不觉间,敖战剑眉紧皱,又很快站起身。从密室之中的暗格里随意寻了些什么百年灵芝千年人参,轻轻打了个响指,半空中便无端燃起一团幽蓝焰火,缓缓将药材炼化。
天材地宝最终凝结成一枚乌黑丹药,浮于空中微微翻滚着。
敖战拿过丹药,捏着张青岚的下巴将药丸送入口中。那吸饱了真龙灵力的丹药入口即化,很快便化作一道淡色光华,滋养着青年的皮肉骨血。
转瞬之间,张青岚身上的可怖伤痕便恢复了大半,面色也重归红润。
指节蹭过仍在昏睡之中的青年的唇角,敖战仍旧是那副眉眼沉郁的模样。
男人站在原地沉吟片刻,看着对方身上破烂衣衫颇为不顺眼,一向随心所欲的东海龙王索性将青年身上的衣衫扒了个干净。
眼看着对方光/裸的身子就这样暴露于密室之中的寒凉空气,上面还有伤口没有恢复完全,露出一小片嫩粉色的血肉。
敖战面若冰霜,低嗤一声,甩甩衣袖便走出密室。
半盏茶都不到的功夫之后又重新走回来,没好气地捧着三五床辅助疗伤的昂贵蚕丝被褥,胡乱盖在青年身上。
直到那堆叠的锦被边角处不留一丝透风的缝隙,敖战这才皱了皱眉,转身关死了密室的大门。
第四十二章
王府西南角,地下水牢,一株近乎枯萎的朽木全然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其上覆盖着的清浅水波荡漾,映出星点波光。
水牢直接联通后海,海水腥咸潮湿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牢笼,海浪轻推拍打在生着青苔的石壁上,发出几声闷响。
门口的守卫早早望见敖战从不远处走来,当即打开门锁,用力推开地牢的石门。
挂着以千年玄铁所铸而成的锁链的地牢大门缓缓向两边移动,锁链相互摩擦,酸涩尖锐的响声回荡在庭院里,无端的带出几分寒凉气。
随着“吱呀”一声,惨白的月光沿着门缝倾泻进入,铺陈在向下延伸的阶梯上,显现出地面暗沉堆积的血渍。
敖战面无表情地走下水牢,固定在石砖缝隙之间的火把无声燃烧,斑驳跃动的火光映亮男人线条冷硬的一张脸,衬得他瞳色极深。
地牢并非像想象之中那样逼仄,宽阔清冷,四角点着桐油灯盏,幽幽映亮了由砖石搭砌而成的密闭空间。
囚牢中心落着一个半尺见方的深池,池壁刻着细密咒文,由此联通大海。
深红的缚灵锁将花妖束缚在池水正中,没了幻阵向她供给灵气,姚乙棠一副半人半妖的模样,双眸紧闭,脸上透出灰白的死气。
女人上半身姑且还能保持人形,下半则早早变回盘曲树根。
昏暗烛光下,缚灵锁千丝万缕,互相勾缠交织。
敖战负手而立,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眼尾余光吝啬地瞥向女人一片血肉模糊的胸口,面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王管家一早便在地牢里候着,此时躬身跟在敖战身后,低声道:“大人……已经一个时辰了,这花妖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老人低缓沙哑的尾音回荡在空旷的水牢之中,混进浪潮翻涌的汩汩水声里。
“我什么都不知道,”花妖闭着眼,嗓音粗砺,其中透着深深的疲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管家额间顿时显现出几道极深的沟壑来,一双绿豆眼眯缝着,朝着那株海棠花投过去一道锐利眼神:“……你!”
他的修为自是比姚乙棠高得多,对上这百年道行的花妖,也就是一眼的功夫,周身的威势仿佛就能化作实质,压得对方又吐出来一口鲜血。
“无妨。”敖战忽然开口打断了管家的动作,随意摆了摆手,面色波澜不惊:“继续锁着便是。”
阵灵阵眼此时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上古大阵难得,幻阵又是其中佼佼。如今阵法将毁未毁,尚有回收利用的价值,于背后主使而言,敖战这边的情况又不明朗。
因此无论是救人或是弃子,都有前来一探的价值。时机到了,自然有人自投罗网。
听到敖战这样说,姚乙棠才缓缓睁开双眼。
约莫是没了大阵的影响,花妖眼底褪去一层暴戾,整个人自从进了这水牢便变得沉默而平静起来。
借着地牢之中零星的几豆烛火,细细打量起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青龙血脉强悍尊贵,修为高深,化作人形时必然也是俊美无俦,长身玉立。穿着一身黑金广袖锦袍矜贵大气,眼底蕴着的满是睥睨众生的光。
跟她这种半路修炼的花妖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自嘲地笑了笑,压下喉间泛起来的血腥气,姚乙棠缓缓垂眸……却是在收敛视线的最后一瞬间,突然被男人衣袖布面之间、隐隐露出来小半银亮光泽晃了眼。
女人双手猛地收紧,杏眼圆睁,不顾缚灵锁的桎梏竟是猝然向前探身,五指化作利爪、眼看着就要朝着敖战扑抓而去!
海水也因姚乙棠的动作而变得扑簌作响、剧烈翻涌起来。缚灵锁感受到了灵怪出逃之意,血红丝线当即束紧、割裂开花妖皮肉,地牢之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粘腻潮湿的血腥味。
敖战皱眉,下意识地向着侧边移走一步,以避开晃动激荡的海水。
却也恰巧是因为这样的动作,原本便只是松垮挂在男人衣摆处的一小块银饰从布面之间掉落下来,“啪嗒”一声轻响,便安静躺在了地面上。
烛火幽暗跳跃,只能隐约看得出来个如意头的形状,缀着根长而细的锁链,泛起来淡色的光。
“敖战!”姚乙棠大喊,恍若被人拔了逆鳞,目眦尽裂,死死盯着地面上的那块银饰,浑然没了方才沉默淡然的模样。
双目充血,女人秀眉紧蹙,厉声质问:“你身上怎么会有我儿的长命锁?!”沉浸在震惊和恐慌的情绪之中,自然也就没有发现敖战眼底同样一闪而过的讶异与探究。
“你,你不要……”愤怒过后,强行镇定下来的花妖收回利爪,眼眶泛着薄红,摇着头胡乱道:“你别对他动手,别杀他。”
弯下腰,敖战从地面上捡起那条平平无奇的银质项链,捏在手里端详片刻。
这项链明显是匆忙之间夹带在自己衣袍之间……敖战回想起最近唯一同自己有过接触的青年,眸色不由自主地暗了暗。
如此想来,长命锁当是他不经意间从张青岚那里带来的。
敖战脸色一黑,心想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当真什么杂碎都往身上揣。
听到花妖语气之中显而易见的退让示弱,男人收回思绪,这才将那长命锁重新攥入手心之中。
“既然如此,”索性将计就计,敖战抬眸眼神如刀,似笑非笑地望向面前的女人:“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便一并交代清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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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乙棠自己的故事其实极为简单,即便是写在纸上,也不过三言两语。
百年之前的烨城还只是个没落县城,姚乙棠那时也还不是个妖怪。
她十四五岁没了爹娘,全凭着平日自己做些剪纸绣花卖钱,还有好心的街坊邻居救济来勉强度日。
时间久了,便成了方圆百里之内最好的手工师傅,无论是窗花绣品还是糖人纸雕,做的东西精美灵动,价格公道。大家也照顾她的生意,逢年过节装点家里的饰品窗花总和她买。
如此过了三年。
哪曾想这样平静和美的生活只也就只持续了这样短暂的三年。
三年后,烨城内迁来了一户富商,富商家里的嫡子某次同她意外相遇,一见钟情。大少爷看上了姚乙棠的样貌,一时动心,随意用了些手段便轻易地把人带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