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虽说开头是强取豪夺,可说破了天,姚乙棠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大少爷起初待她极为温柔,出手阔绰,两人甚至一同外出游历,见识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大好河山。
不过两年,姚乙棠便已然沉沦其中无法自拔。甚至即便已然无名无份,也在几年的相处之中爱上了大少爷,甚至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只是好景不长,几年前吃的苦头终于发作,令她容貌不再。很快,大少爷看厌了姚乙棠人老珠黄的一张脸,就连来她那间破落别院的次数都减少了大半。
短短三月过后,姚乙棠亲眼见证了大少爷和宰相女儿成亲。
那两人成亲当夜,她疯了一般闯到正厅里质问他为何如此对待自己。
身穿大红喜服的少爷最终也只是瞥了女人身上的粗糙装饰,冷漠道:“你容颜不再,不过是个孤女,对我家并无助益。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资本留在这里?”
……薄情寡义可见一斑。
最后她的儿子被宰相那个善妒的女儿磋磨致死。自己也积郁成疾,重病垂危。
就在临死前,久不来人的别院门口忽然出现了个披着厚重灰袍的高大男人。
院子里一个侍女都无,那陌生人自然轻易便来到姚乙棠的床边,无视了女人满脸的惊恐讶异,只是低声告诉她,在这别院的地底下藏着上古秘宝。
只要她一滴血,便能启动宝藏,助她复仇。
弥留之际,姚乙棠痛苦不堪。过往再多的爱意也快要转化为浓浓仇恨。于是她强撑着点头,转瞬之后便昏死过去。
等到再醒来时,发现自己竟化身成了院中那棵枯萎的海棠树,彻底脱离了凡人的肉身,成了花妖。
那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果然没有骗自己,姚乙棠妖力大盛,在恨意促使下直接杀了大少爷和那个女人。
再之后,便一个人踽踽独活了上百年。
……
姚乙棠眼神空茫:“我活了百年,再也没碰见过那个穿着灰色长袍的男人一次。”
“直到半年前,他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将我重新带回那间别院的旧址,告诉我是时候将这别院底下的阵法开启了。”
刻意避开了敖战审视一般的锐利视线,姚乙棠抿了抿唇,紧接着道:“阵法名唤‘回梦’,能够根据一些真正发生过的事情重新构造出一方空间。”
“听说在最初的时候,筑阵之人只不过是想要借助阵法重现一些过去的场景,待他陨落之后,回梦却被后世的有心人改造成杀阵。”
花妖虽然灵力低微,但是恨意绵长不绝,强烈感情一向是杀阵最喜欢的滋养。再加上她常年居住在大阵附近,阵有阵灵,于是在她死后化作妖怪的瞬间,机缘巧合之下便同那树根底下的阵灵缔结了契约。
“灰衣人告诉我,烨城里藏着一条真龙,只要将真龙引入大阵,他便能够叫我的儿子回想起前世的事情。”
忽然意识到敖战也许并不清楚其中的关节,花妖匆匆补充道:“毕新。”
双手被缚灵锁死死困住,姚乙棠闭了闭眼,压下不宁心绪:“……就是那个带着长命锁的孩子,是我儿的转世,我一直将他藏在幻阵之中的裂隙空间里,权当保护。”
好不容易寻得至亲骨肉的转世,所以她才这般心甘情愿地滴血入阵,充当阵眼。更是在其间扯了些拙劣谎言,试图掩盖真相。
“我知道的便是这么多了,”姚乙棠深深吸了一口气:“敖战,你把儿子还给我。”
第四十三章
听完了那花妖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敖战一言不发地站在姚乙棠面前。神色探究,似乎是在考量对方话里究竟几分可信。
花妖挣动几下被缚灵锁勒出红印的手臂,抿起干裂起皮的薄唇,十分为难:“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长命锁小巧精致,大概是姚乙棠亲手做出来的,银子上还敲着几朵海棠花的纹饰。
男人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指尖捏着那块小小的银饰,朝着面前的狼狈女人投过去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
只听东海龙王轻嗤一声,神色淡漠,意有所指道:“真是蠢钝至极。”
看清对方眼神里不加掩饰的嘲讽,回想起百年来自己的坎坷境遇,姚乙棠恼怒道:“你……!”
话语尾音未落,便生生被一道如碎玉清泉般冷冽的嗓音打断——
“姚楼主。”
听到忽然从不远处传出来的声音,姚乙棠仓促抬头。
只见张青岚单手扶着地牢的青苔墙面,脸色苍白,站在阶梯口前:“除此之外,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青年说完便半垂下睫羽,右手虚握成拳挡在唇边,轻咳几声,方才恢复镇定,好整以暇地盯着水池里的花妖。
仿佛已然在角落里等候多时。
姚乙棠身负重伤,再加上方才救儿心切、只顾着同敖战坦白,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悄然出现在角落的青年。
如今张青岚突然开口将她吓的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收回视线朝面前站定的男人脸上看过去,这才发现对方双手抱臂,神色坦然,一副早知如此的默许模样。
“你们,”姚乙棠见状皱眉,心里挣扎几下,终于还是泄了气,看着逐渐走近的青年道:“算了。还想要问什么,你问就是。”
青年受的伤还未好全,走路的步子一瘸一拐,一步一停地挪了许久,这才差不多走到了敖战身侧。
在距离男人还有几步路的时候,张青岚停下脚步。
听到花妖这样说,唇角这才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双手交叠,随意告了个礼,轻声道:“有劳。”
敖战站在他斜前方,冷不丁听到张青岚声音里头明显带着的沙哑虚弱,悠悠然然地从身后飘至自己的耳边,只觉得像是一根羽毛落在心头,带起来细细的痒意。
其实早在张青岚推开地牢石门之前的一瞬间,他便已然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脚步虚浮、气息绵软,一听便知道这人才刚刚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打听到老爷在水牢里审问犯人,连休憩都顾不上便匆匆地赶过来。
来便来了,却故意同他站得这般远……当真是欠调/教。
回想起对方之前的浑身伤痕,加上如今显而易见的疏离,敖战只觉得无来由的一阵烦闷袭上心头。
倒也没仔细听姚乙棠还说了什么,男人眸色渐深。冷不丁地侧过身,视线肆无忌惮地往青年身上扫过去。
只见地牢之中光线暧昧昏暗,暗色的烛火勾勒着张青岚周身的轮廓。
大概是起得急了,青年只拿了条简单的布带束发。满头墨色青丝草草绑在脑后,落下来几缕,贴着脖颈处的皓白皮肤,衬得整个人更添几分病弱气。
视线往下,敖战细细打量。
之前两人离得远,一切都掩藏在黑暗之中。直到这时张青岚凑得近了,他方才看清楚他身上穿着的竟是自己的衣裳。
终于回想起来对方原本穿着的那一身破烂早就被自己随手烧成了飞灰。密室之中又只备着供自己平时闭关用的换洗衣裳……敖战眉头微挑。
衣服用的自然是千金难求的好料子,敖战偏好暗色,府中的绣娘裁缝投其所好,做出来的衣裳大多都是黑金墨蓝等深色交织。
张青岚身上这件敞袖锦袍便是如此。墨蓝打底,滚边雪白,浅金绣线在衣摆处缀着暗纹,在灯烛的照耀下泛着清浅的一层光晕。
两个人身形差别稍大,于是锦袍松松垮垮地挂在青年身上,衣领处不可避免地露出来一小片风光,修长颈项和锁骨清晰可见。过长的衣袖被翻折起来,显出底下清瘦的腕骨和一小节手臂来。
过于宽大的衣袍衬得人愈发清瘦,眼底泛着一片淡青。青年挺直着脊背站在原地,落在敖战眼里便成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格外惹人怜惜。
张青岚看到敖战向自己转过来,顶着对方炽热的视线垂下眼睫,只不过直到最后也并未多说什么。
从衣兜里拿出来一柄镀金的剪刀,张青岚将剪刀递至姚乙棠的眼下:“姚楼主,你看。”他的嗓音平静,仿佛这只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剪刀。
剪刀上还沾着零星的几点血迹,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明显就是在无名店铺之中张青岚同那怪物争斗时,对方用来攻击他的那一把。
果然,等到姚乙棠看清了张青岚手中到底握着的是什么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慌乱起来,冷不丁地向后一步,扯动了身上的缚灵锁,发出几声铛铛的闷响:“你!……我,我……”
敖战从那剪刀上的血迹之中闻出来了张青岚的味道,当即皱起眉头,看向姚乙棠的神色颇为不善。
联想到自己当时同张青岚在别院之中相见时,对方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和浑身的伤痕,敖战面色更添几分冷厉。
敖战向前一步挡在张青岚身前,将那剪刀从对方手里接过来,顺带着握紧青年冰冷的双手,语气森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感受到手背处传来的冰凉体温,张青岚怔愣。很快回过神来,却也只是摇了摇头。
望向面前的女人,张青岚道:“之前在幻阵之中,我曾偶然撞进过一间无名店铺。店铺之中满布剪纸雕饰,技艺精美非常。”
“只是这铺面里有个守卫的怪物同我打斗。面容是一团粘稠黑雾,身形却同人无异。”张青岚看着姚乙棠逐渐变得难看的表情,心下登时有了计较:“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怪物就是你罢?”
姚乙棠闻言神色一黯,本就干涩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得渗血。
沉默许久,才缓缓点头:“是我。”
“那其实是一种术法,能够在短时间内增强妖物的力量……也可以将人化妖,供我驱使。”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张青岚得到了答案,却并没有过于纠结对方用剪刀击伤自己的事情,反倒是提起往事,平静道:“看来之前原本在百花楼中的那些怪物,也是受术法影响才变成那样的凡人吧。”
姚乙棠不欲狡辩,当即坦白道:“是。”
“如何才能将他们变回来?”张青岚看着花妖如今仍旧美艳的一张脸:“既然你能变回现在的样子,百花楼里的那群凡人,自然也是可以的吧?”
海棠花妖神色微怔,不久后才缓缓点头:“可以。”
“我的法力低微,最多不过七天,术法便会自行解除。”叹了口气,姚乙棠接着道:“这些不过只是一些引起你们注意的准备罢了。”
“我本不欲伤及常人,待到术法解除,这些人的记忆也会被消除。”
“倒是你,”姚乙棠话锋一转,对上青年古井无波的双眼:“你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如何能闯进我设下的空间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