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王管家出门的时候只带了两个护卫,甫一推开大门,就被眼前的阵势震得定在了原地。
王府大门口原本是一片平整的黄泥空地,再往后才是绵延不尽的松涛竹海。平日里由于结界的防护,除了偶尔几个打猎的汉子在竹林里曾迷过路,十几年来龙王的府邸一向清净,无人打扰。
可是现如今的光景大不相同,好像是翻天覆地一般。
只见原本平整洁净的沙土地上已然变得一塌糊涂,上面脚印凌乱堆叠,尘土飞扬,有些地方似是被搅和成了泥水,湿哒哒黏糊糊的叫人恶心。
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冲在最前面,手里握着柴刀一字排开,竟是直接坐在了府邸门口的空地上。身上的衣袍沾满了泥浆也丝毫不在乎,眼睛直勾勾地顶着面前称得上是雕梁画栋的屋子,偶尔眼底闪现出几丝贪婪神色。
在他们身后则聚集了一群老幼妇孺,有的是那些汉子的家人,有的则不是。但他们身上有个共通点,那便是或抱着、扶着旁的一个人,被他们所搀扶着的人多数面色灰败,嘴唇青紫,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几十个人就这样坐在王府门口,在王管家出去之前还在互相高谈阔论。距离他们不远处便是那倒了一片的竹林。青竹被柴刀胡乱劈砍,落在地面凌乱堆叠,竹叶肆意纷飞,留下一地狼藉。
张青岚望着某个手里握着杀猪刀的汉子,向来波澜不惊的一双黝黑瞳仁之中头一回露出来了个近乎阴郁的神色。
管家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本还嚷嚷个不停的镇民皆是一愣,热切的视线顿时齐刷刷地投向那扇迅速打开又关闭的大门。
只是等到他们定睛一看,发现出来的不是敖战以后便像是往油锅里面倒了水一般,“轰”地一下便闹开了。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粗壮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上来,停在王管家面前,脸上的横肉随着动作打着颤,粗声粗气地问:“怎么不是敖老爷?”
“放肆!”王管家忍不住怒道:“老爷岂是你们随意想见就能见到的?”
本来见识就不多的汉子被他吼的一愣,原本还想要说点什么,此时已然忘得一干二净。
“你们在这里闹腾了这么久,究竟想要做什么?”王毅把一直揣在袖口里的手伸出来,有些气闷地挥舞着。
“不告诉你,”那汉子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身形微微佝偻着的老人,梗着脖子吼回去:“俺不管,俺们今天一定要见敖老爷一面!见到老爷才能说!”
王管家向来觉得精怪高人一等,如今被一个粗鲁汉子吼得一抖,面上挂不住。于是当即黑着脸,大声喊来持刀的侍卫,想要直接赶人。
“且慢!”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钻出来一个文弱书生,先是向那莽撞汉子摇了摇头,拉着人往后回到人群中。紧接着便朝着管家弯腰作揖,貌似礼数周全道:“老人家,还是让小生向您解释一二。”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毅看这书生一副风吹便倒的模样,姑且耐下性子:“算了……你说吧。”
听了管家这样说,只见那书生“扑通”一下,竟是直接跪在了老人身前,脸上的从容表情说变就变,满脸的泫然欲泣道:“只求敖老爷,救救咱们百姓。”
王管家登时被这大礼弄得身子都僵硬了。
让那侍卫把人从地上拎起来,老人郁卒得捻了几把胡须,看着书生通红的眼眶皱眉:“此话怎讲?”
伸手拍干净自己膝盖上的黄土,书生抹了一把泪,抽噎道:“昨夜城中忽然生起大雾,持续了大概两三个时辰,直到清晨才褪去。”
“此时正是夏令时节,本就不应有这般大的雾气。大家都觉得奇怪,但是起初并未放在心上。”
张青岚蹲在墙头背后,在心里盘算时间,发现在书生所说的那段时间之中,他同敖战一直是在王府里,王府周边存在结界,因此对于外界的变化并不能第一时间觉察。
书生看着那代替敖战出来的老人面色逐渐缓和,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道:“可是就在之后不久,等到太阳出来以后,我们发现镇子上有一半的人都……都……”
就在书生结结巴巴,面露不忍神色之时,忽然原本那紧闭的玉制大门被人从里推开。
只见一名身形修长高挑,面容清隽的青年从门后快步走出来,嗓音如同清泉碎玉,接过话茬平静问道:“都怎么了?”
跟在青年身后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慵懒,步子也走得悠哉从容,好似从未把外面包围的一群人放在心上一般。
在场众人大多只是平头百姓,从未见到过所谓的“敖老爷”,皆为一愣。
直到看见那仆从模样的老人一路后退,对男人露出一副恭敬神色之后,书生这才反应过来,几步上前走到敖战眼底,同样鞠躬作揖:“敖老爷。”
身后众人听到这话顿时哗然,几十道探究目光当即黏在了敖战身上,开始窃窃私语。
敖战嫌书生身上的酸腐味儿太重,只是睨了那人一眼。发现身旁的张青岚满脸紧张,这才开了尊口,冲着那书生道:“说。”
书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敖战见他蠢笨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耐烦,随即朝着张青岚抬了抬下巴:“他方才问的话,你照实答便是。”
男人身上贵气逼人,天生便是一副睥睨天下的气质。书生不知不觉间便被那气场压弯了腰,赶紧点头称是。
于是便看见书生折返回人群之中,搀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孩童,重新走回到空地中央。
那孩童脸色极度灰败,整个人清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嘴唇泛着深紫色,眼神空茫。更可怕的是从她的指尖处能够看到一片溃烂的血肉,那伤痕仿佛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蔓延一般,女孩儿的另一只手上已然烂了大半。
书生抬起来女童的手,颤声道:“我们发现城里的大半人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就连医馆里经验最足的老医师也说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病,恐怕药石无医。”
忽然,书生连同他背后的几十个镇民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跪了下来,朝着敖战的方向“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神谕说了,这怪病的名字叫做‘瘴’,只有您亲自南下求医才能救活他们,救活我们全城的百姓。”
第四十九章
地上的黄土尘埃随着镇民的动作飞扬起来,仿佛在每个人的脸上都罩上一层暗色的面具,底下的神情叫人看不真切。
张青岚冷眼旁观,信步走到书生面前,沉声道:“什么神谕?”
青年身上穿着的衣袍裁剪精良纹饰秀美,配上一双狭长凤眸和周身清冷矜贵的气质,同底下那些平民百姓之间的差别当即凸显出来。
书生跪在最前方,低头望向出现在自己眼底的深色皂靴,看着那靴子上缀作装饰的翠玉珍珠,眼底当即划过一抹暗色。
很快将心底的不甘收敛得一干二净,书生抬起头,红着眼眶,仍旧是一副忧郁模样:“您难道还未知晓关于神谕的事情?”
一边说着,书生一边将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病弱女童轻轻拉到一旁,暗示同他一起跪下来。
张青岚蹙起眉头,看着女童身上溃烂的血肉,沉吟片刻后淡定道:“我的确不知。”
谁知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却顿时引得众人哗然,看向从府邸之中走出来的几人的眼神里也染上了些许狐疑。
一时间,年轻书生面露为难,回身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待到一行人终于停下窃窃私语,白面书生抬手抹掉鬓间的薄汗,吞咽了一口口水。他小心抬眼,悄悄地瞥向站在最远处的敖战。
看见男人似乎面色无异,这才放下心来,昂着下巴,抬头看着面前青年一双如幽谭一般的乌黑瞳仁,坦白道:“这还要从那场大雾说起。”
“镇上起雾又散去之后,不到半个时辰,整座镇子便开始陆续有人昏睡过去。无论是在家里休息还是正在大街上行走动作,所有人都无一幸免。”书生的声线因为干渴而逐渐变得有些嘶哑。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一顿。
神色忽然变得略显哀伤,书生紧接着道:“待到大家从昏睡之中醒来之后,发现事有蹊跷。互相对质之后才发现,所有人似乎都在昏睡时做了同一个梦。”
听到书生这样说,张青岚一张如同覆着冰霜的脸方才有了一丝变动。
他半垂下眼睫,和书生的视线交汇,语气忽然放得平缓:“梦?”
“是的,”书生点点头:“梦里大家站在无边翻滚的云海中央,好像是在天上,又好像是在海里……面前是一尊菩萨模样的金身塑像。”
“菩萨说,我们烨城里藏匿一个作恶多端的大妖邪多年,城里的百姓罪孽深重,包庇邪灵而不自知。因此要用‘瘴’来惩罚我们,洗清大家的罪孽。”
说到这里,那书生像是极为苦痛一般,眼角挤出来几滴眼泪,抓起来小女孩的一只手道:“等到大家醒来,还没回过神便发现自己或是身边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了这样发病的迹象。”
王管家听完顿时面露轻蔑之色,对于书生的说辞不屑一顾。
几十甚至上百年以来,烨城明明就一直处于东海龙王的庇佑之下,别说什么妖灵邪祟,就算是地缚灵都能称得上一句“罕见”。
再者,若是真有那劳什子“大妖邪”,烨城怎么还能够是现在这副风调雨顺、生活富足的模样?
老人抬手捋了把白胡,长眉倒竖,眼看便要主动上前赶人,却忽然被一直不动声色站在最远处的敖战主动抬手拦下。
“老爷,您?”王毅动作一顿,当即收回了脚步。
“无妨,”敖战眸色深沉,随意挥手道:“听他说完。”
另一头的书生直挺挺地跪在地面上,仿佛还沉浸在今晨的可怖回忆之中。随即他苦笑着摇摇头,拱手道:“神谕如此灵验,我等平民百姓也是被逼得没有别的办法……这才上门叨扰,企盼敖老爷心善,能够答应救我们一命。”
张青岚站得直挺,绷着一张脸听完书生声泪俱下的一顿哭诉。随即抬眸,望向他身后的人群寒声道:“他的话,可有半分虚言?”
一群人像是炸了锅,当即嚷嚷起来:“许家小子一向老实,谁稀罕骗你哩?”
“对神谕这般不敬!你就不怕也染上怪病?”
“若不是神谕告诉俺们,往东北的山头一路爬上来便能见到救苦救难的敖老爷,俺们也不愿意辛辛苦苦爬山砍树……这日头,属实热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