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诶,不对。许家小子不是说全城的人都看见菩萨了吗?他怎么还一副什么都不晓得的模样?”
嘈杂的话音被这一句话打断,人群之中顿时沉寂下来。
一片死寂之中,某道稚嫩童声忽然响起,似乎是有个孩子疼得忍不住出了声,大声哭闹着:“娘,妖怪,有妖怪啊。”
瞬间,众人望向张青岚的眼神里都带上了或多或少的戒备和恐惧。
青年面色仍旧平静无谓,整个人向右略移开一步,索性将在场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不去注意另一头的敖战。
“继续,”张青岚将手背在身后,朝着书生道:“所以,你说的‘神谕’又跟我家老爷有何干系?”
书生原本通红的眼眶此时已经褪了大半,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道:“菩萨说……”
“菩萨说,若是想要医得好这怪病,必须要推选出来城中德行最为优良的人,一路按着神谕指引往南边去,为大家祈福求药,才能祛除邪祟,洗清罪孽。”
一直被书生挡在后面的汉子终于憋不住了,大咧咧地站起身,想要往敖战的面前走过去,嘴里还嚷嚷着:“敖老爷心善,是城里的头号大善人,俺们城里的街坊邻居都晓得。”
张青岚自是不会让他轻易近敖战的身,两下便走到壮汉面前,抬手拦住那人还要往前冲的脚步。
壮汉被他如冰刃一般的眼神吓住,很快停下来在原地踌躇。
汉子虽是脚步停了,嘴巴却没停下,嚷嚷着:“前几日的洪涝把俺弟家土头上的苗苗都给淹了个干净,敖老爷念着大家伙不容易,还特地去施粥,给每家每户都发了二两纹银哩。”
那壮汉人高马大,嗓门也颇大,几句话便把事情抖落了个干干净净。
一行人听到那“二两纹银”之后眼睛都直了。看向敖战的眼神当即变得火热,有人抓住机会又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哭喊着:“敖老爷真是救命的大善人啊。”
“敖老爷您做事要一视同仁,这一回可不能见死不救。”
“娘的心肝宝贝,这回你可有救了,呜呜。”
一群老弱病残登时在王府门口哭开了花,哽咽之声此起彼伏,吵得连王管家都受不了地扭过头,堵住耳朵。
敖战满脸冷漠,半倚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的闹剧。
底下这群跪着、坐着的人本来就是一群愚民,一城人在同样的时辰做了同样的梦便已经够骇人的了,更别说梦境的内容和诸天神佛济世菩萨扯上了关系,身上出现的伤口也是实打实的做不得假。再经由许书生那般一宣扬。
众人自然认为是神迹降世,对此深信不疑,以为自己身边真的就藏着一个大妖邪,吞吐瘴气,害人生病,用寻常的医术妖物治不得好。
于是由许书生带头,一群壮汉开路,几十个自愿上山的平民一路浩浩荡荡,受所谓“菩萨”的暗中指引,破开阵法,砍断竹林,往王府门口一坐,便开始撒泼打滚,以为这样便能逼得敖战出来,答应替他们解决麻烦。
时辰已然到了黄昏。
日头西斜,瑰丽绵延的光大片地洒下来,透过竹林,于地面处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暗。
敖战站在远处看了这样久的一出闹剧,总算到了腻烦的时候。
书生所谓的“神谕”之中,其实从头至尾都没有点明过需要南下祈福的人究竟是谁。
那些个学堂医馆书香门第之中难不成还就少这么几个品性端正德行优良之人?为何又偏偏一路往东,特意劈山造路,往他的敖府来?
南边大多数是蛮荒之地,蛇虫鼠蚁甚多,气候也是阴毒潮湿。一路南下对于寻常人而言无异于主动寻死。本就是受了死亡和病痛的胁迫才“不得不”上门叨扰的一群人,自然不会傻到那种地步。
不过是看敖家常常出手行善,家底殷实富庶,一群人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地便忘了一路凶险,总觉得于敖战而言,南下不过区区一趟远行,还能顺便帮他们把怪病治好,又有何不可?
城里的商贾富户官僚世家一个个都精明得很,自己不愿意当那冤大头,便挑那最富的一户,暗中支使底下百姓前来诉苦伸冤。
敖战轻嗤,垂了眼睫,从后背靠着的那玉石狮子上直起身来,轻拍几下衣摆处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
如此阴损手笔,便是用头发丝儿敖战都能猜得出来到底是谁在背后作乱。
天道有令,他不能出烨城半步,若是真要南下,恐怕得要被那天雷劈得连灰都不剩。明显是有心人设下的局,哪有主动跳坑的道理?
顶着众人道道热切企盼的视线,敖战一路悠哉,径直走到张青岚身边。
一把拉起来青年垂在身侧的冰凉指尖,众目睽睽之下,敖战在对方的皓白腕骨处轻轻啜吻,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在暮色之中隐隐泛出星点的翠绿暗光。
终于露出来恣意妄为的本来面目,东海龙王唇角翘起来一个弧度,脸上的表情称得上是恶劣。
在众人震惊得尚未回过神来之时,竟是直接转身,径直拉着青年打道回府。
那沉重的汉白玉大门缓缓关闭,终于,在只留下一丝缝隙的一瞬间,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从那幽深大门之后轻飘飘地传来——
“如此便罢……与我何干?”
第五十章
一直守在门内的两名侍卫催动阵法,拽起门栓将白玉大门紧紧关闭,将外面撒泼打滚的一行人遮挡得干净。
张青岚跟在敖战身边,低头望着对方扣在自己腕骨处的修长手指出神。
黄昏将过的时辰,天光本就暗沉得很,微而斜地照射下来,将并排而行的两人的影子拉得细瘦狭长,歪歪扭扭地贴合在青砖石路上。
管家和侍卫并未跟上来,于是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四周安静得过分。
敖战是龙,体温本就低于寻常人,生着粗糙老茧的指腹搭在张青岚的手腕上面,凉意便顺着指尖传过来,覆在人的轻薄的皮肉上、同底下跳动的脉搏和温热的血格格不入。
两个人向前又走了一段距离,张青岚半垂下来睫羽,一言不发地跟在敖战身后,模样乖得过分。
平稳清浅的呼吸声均匀地在耳侧响起,敖战貌似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实则眼尾余光早就全然落在了身旁的青年身上,半寸都不多余。
推开房门,敖战挥手屏退侯在一旁的侍女小厮,两人面对面坐定在书案旁。
此时房间里已经燃起了灯烛,橘黄色的烛光越过纱帐,于青年的脸侧不住跃动摇晃。
敖战松开张青岚的手腕,修长有力的指节轻敲桌面,发出来几声脆响,眼底褪去了方才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的傲慢暴戾的情绪,重归于波澜不惊。
张青岚坐得板正,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半阖起来睫羽、抿着唇不说话。
沉默半晌,敖战终于施施然开口,随手捧起来张青岚脸侧的一缕青丝,散漫道:“不想说点什么?”
张青岚闻言皱眉思索片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多时便抬起头,盯着敖战的眼睛认真道:“我去把他们都处理掉。”
他是知道的,天道对于龙王本身设下了诸多限制。非大恶者,敖战不能轻易对凡人出手,否则就要承受天打雷劈、劫云加身的恶果。
那些聚在王府门前撒泼打滚的镇民还够不上十恶不赦的标准,充其量只能算是蠢笨愚钝,粗俗贪婪,轻信人言且无主见。
敖战只不过是受天道之命庇佑一方平安,这些人非但不知满足感恩,反而在遇见事端时反咬一口。知晓南下之苦,便总想着有人能替他们受难。
能者多劳,也不至于这么个“劳”法。
那灰袍人的算盘打得响亮,算准了敖战不会轻易对平民动手,便利用瘴气设下这样一个局,逼迫敖战离开烨城。
蝼蚁多了终究是个麻烦……张青岚神色稍黯,攥着衣袍的指节微微发白:“人命算在我手上,跟你沾不上关系。”
敖战见青年的表情认真,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兴味。
刻意沉了嗓子,敖战收回手:“你可得想清楚,无故害人性命可是极恶,死后不仅要受无间地狱的业火之苦,就连转世投胎也只能投到畜牲道。”
男人的声音醇厚低沉,轻敲几下案几,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双翠碧竖瞳:“说不定百年之后,你就要投胎变成王府后院养的猪崽,被本王一口吃掉。”
张青岚一愣,随即认真地摇摇头:“我不怕的。”
“是那群人不识好歹,欺人太甚。”
敖战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望向他一双狭长凤目。语气里则添上十成十的慵懒凉薄:“真的?”
张青岚垂眸不语,轻轻拉起来敖战的冰凉指尖,握在自己的掌心之中,随即点了点头。
敖战勾唇,随手从书案上的檀木架子上面取下来一柄镶金嵌玉的长剑,扔到张青岚的膝头:“那你去罢,替本王杀了那群愚民。”
张青岚当即松开敖战的手,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是。”说完便站起身,朝着门口迈开步子。
只是等他推开木门,脚步还未跨过门开,身后却忽然现出来一个人影,伸手将他拦腰抱住,一把扯回到了怀中。
张青岚毫无防备,只是一瞬,整个人便陷入到了敖战的拥抱之中,后背紧贴着对方的胸膛,就连耳侧响起来的都是男人的呢喃低语。
“罢了。”敖战俯身下去,撩起来青年鬓发,咬住对方的柔软而精致的耳垂,含糊道:“你听话些,乖乖在内院待着就好。”
“莫要上蹿下跳,出去惹是生非。”
冰凉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耳后,后背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说话时胸膛的细微震动。张青岚当即像是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
手里的长剑被人抽走,留下来空落落的一片。
瞬息之后,张青岚只听见一声清啸,再回神之时敖战已于院中化龙。
巨大的青龙在王府之上的云层中盘旋,此时已是明月高悬,身上的墨青龙鳞沐浴着银白月光,熠熠生辉。
张青岚仰着头看了半晌,一直到青龙腾云驾雾地朝着远方飞走,身影完全湮没于漫漫夜色之中,这才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收回凝视目光。
转身便打开院门,三步并作两步,向外跑去。
还没跑几步,张青岚路过花园之中修建的假山池塘时,眼尾余光便扫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物事。
只见小池塘中水流清澈,一直有人合抱大的王八正在其中游来游去。
王毅成精之后眼尖,自然不受夜色影响,在张青岚小跑着路过时风驰电掣地爬上岸,一口咬住青年的裤脚不松。
两只黑豆眼亮晶晶的,抬头望着张青岚,满脸试探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