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扬尘
“其实我晓得的也不太多,南海观音心眼小的很,怕我会随意出手改人运道,便根本不让我多看……每次待久了就要降雷。”青年人抱起来膝盖,自己窝着脸,不知道在小声嘟囔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终于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敖定波深吸一口气,半撩起来眼皮,小心翼翼道:“不过,从那时候起,人族之中便有一人同你亲密非常了。”
敖定波摸不准自家大哥记得多少,对于张青岚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害怕提起来让对方不悦之事,便说得十分隐晦。
同时想起来对方清冷淡漠的一张脸,神情之中却又顿时流露出半分恼怒,半分厌恶。
敖战倒是不大介意,几乎是脱口而出:“……张青岚?”
“啊,”敖定波胡乱应了一声,打量着大哥脸上的确神情平平,不像是什么生气模样,便小声咕哝道:“大哥,他根本不是什么好人。”
敖战动作一滞:“……”
“不久之后,便有一个大国横空出世,里面的首领天纵奇才,很快便将许多小国灭国吞并,将整个人族统一起来,自己称王。”敖定波话音一顿,接着道:“只是好景不长,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洪涝和瘟疫害死了很多人。”
“这时候便有流言,说那帝王是神明化身,统一四方是为了渡化苍生。那些被收复的部族心有怨怼,不服管教,便是同神灵作对、惹怒上苍。”
“帝王下令,要原本的每个小部族用活人投海生祭,才能消灾解难,退治灾祸。”
宫殿之中一下变得寂静非常,敖战坐起身,垂眸同敖定波沉默对视。
敖定波垂在身侧的左手紧握成拳,眼底覆上一层阴霾:“更具体的事情,我其实并不清楚。”
“只知道大哥最后被奸人所害,选中作为‘活祭’的‘祭品’,那些人族心狠手辣,手段阴毒残忍……把人硬生生投入深海,活活淹死,却还要冠冕堂皇,说是赎罪。”
敖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晋阳,是被吞并的百十个部族之一,”敖定波一头火红长发无风自动,朵朵焰火飘荡在海水之中,咬牙愤恨道:“张青岚是晋阳族长亲子,活祭人选……便是他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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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身关上了宫殿大门,敖定波死气沉沉地跨过门槛,很快又在宝殿外围多设下几层结界。
深海之中无谓日夜,无数灵珠宝石不停歇地散发出柔和荧光,将海底龙宫映衬得如同陆地上的白昼,永无暗夜。
敖定波回忆起方才大哥脸上如同冰封一般的冷峻表情,心里却没有半点把实话一口气说出来的畅快感。
只恨那人为何在三百年后仍要出现,叫人无端记起这些伤心事……丧气得很。
敖定波用力闭了闭眼,当日的惨象依然控制不住地浮现在眼前。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连日的暴雨令以耕田劳作为生的人族苦不堪言,洪涝更是侵吞一切,摧毁村庄城池,带来瘟疫。
那日暴雨,苍穹之上乌云重叠,暗无天光。
无数名穿着雪白祭袍的人族蒙面,点着火把站在悬崖前,衣袍被海风掀起,露出来的便是底下一张张漠然又苍白的脸。
人们把“祭品”打晕,捆缚于印有咒文的荆棘牢笼之中,再在那牢笼外系上百十斤重的石块。待到三柱香燃尽,便一齐伸手,将“祭品”推下悬崖,沉重石块拖拽着囚笼、一路浸没至深海。
……亲手杀害真龙转生,这些人,又该当何罪?
人身溺毙的瞬间,换来的便是敖战元神苏醒,封存了几十年的灵力悉数爆发。
或许是身死神灭太过于痛苦,龙王清醒不到片刻便走火入魔,化作原形于海中腾空而起,生生将九城八十一郡里的全部人族屠戮殆尽。
一时间天地为之色暗,流血漂橹,横尸遍野。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滔天业障,惊动天地道法,为了将发狂的真龙束缚、不再伤人,便落下劫雷千道,生生将敖战打回人形。
再抽去他七成功力,净化神魂,连带着这二十年的记忆也悉数剥夺。最后将真龙封印百年,消磨他的戾气。
再之后,便是于烨城之中苏醒,直至今日。
敖定波神色郁郁,他永远都不想要再回忆起那日自己只能看着万千劫雷落下,听到大哥的凄厉长啸却束手无策的痛苦……也绝对不会再让那人有机可乘,接近大哥半步。
第七十七章
长明灯燃,挂在殿外的翘角梁檐上,于水流中摇晃着发光。
敖定波清早便从自己的寝宫里跑出来,还未至敖战养伤所在的宫殿,便从侍从手里抢过来盛了药液的玉碗,随口把人打发走:“你们退下吧,这药本王亲自送。”
说完就端着蕴满灵气的玉碗朝前走,一路上风风火火,惊动不少休憩在珊瑚之间的小鱼小虾。
碗中的灵药是他特地从南海龙宫库房里翻出来的八转护脉参,大火炼化成小碗药液,可以用来养护筋脉气海,有助于灵力恢复。
敖定波心念稍动,那小碗灵药便飘飘悠悠地浮起至半空,被一枚透明气泡包裹,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身旁。
余光瞥见被封存于巴掌大的玉碗里的药液,敖定波脚步一顿。
眼看着那小碗在深海之中散发着朦胧莹润的淡紫光芒,敖定波又想起来了医师昨日嘱咐自己的话。
那时候两人谈话至末尾,该说的不该说的、敖定波都没憋住,同兄长一股脑地交待了个清清楚楚,最后反而弄得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敖定波望着大哥的苍白脸色,索性把龙宫里的御医召来,为敖战重新诊治。
出乎意料,御医在仔细诊断之后大喜过望,恨不得直接拽起来敖定波的袖子激动道:“气血畅行,筋脉疏通……龙王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如今灵力干涸之症已是彻底祛除,只要好好温养,不出一月,便能够恢复功力,辟除沉疴。”
敖战闻言,原本冰封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周身凛冽气势也逐渐消散开,一边汲取着底下灵石上的灵气,一边向敖定波点了点头,权当致谢。
当初在鹿辽山被阵法所缚,是敖定波及时赶到、助自己破阵。敖战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身上的伤也是小弟出力,让御医负责疗愈的。
敖定波被兄长还算温和的目光盯得心虚,扯着嘴角笑笑,却是故意偏过头去交代一旁的侍从备药,生怕被敖战看穿这病其实不是御医治好的。
先前敖战昏迷,张青岚取舌尖血救人之时,在场只有他们三个人。如今敖战昏迷不知真相,那人又并不在场……敖定波忍不住顺水推舟,昧着良心没说实话。
他不想要让大哥同张青岚再扯上半点关系。大不了……大不了日后再给那人族送去万千天材地宝、灵药法器,权当弥补就是了。
一路走神,敖定波脚步却是不停。
不多时,眼前便已经隐隐出现了敖战所在养伤的宝殿轮廓。
敖定波深吸一口气,抿着唇,将那包裹着药材的小气泡揽过来搂在怀中。摇了摇头,将脑中的其余杂念甩开,扯出来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轻松笑容,便朝着大殿外的结界走过去。
只可惜没过多久,敖定波脸上的笑意就已经消散了大半。
敖定波拉下脸,看到结界入口处出现的那个不速之客,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搂紧了灵药,赤龙警惕地后退半步,悄悄攥紧了拳头:“我大哥不会见你的,你死心吧。”
话音未落,原本只是背对着来人的青年便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如纸,单薄身形在深海之中微微晃动,垂眸冷淡道:“啊,是你。”
敖定波额前青筋一跳,几步上前拉住了张青岚的手腕,把人往外拖出一小段距离,语气里带了些羞恼:“什么叫做‘是你’,这可是本王的龙宫。”
张青岚冰雕一般的面容纹丝不动,任凭敖定波如何聒噪,脸色都如同定格般波澜不惊。
同那日的狼狈不同,此时青年身上倒是换了崭新的精致衣袍,长发也被下人打理过,半束在脑后,上面按照南海龙宫的惯例,缀着一大串浮夸的珍珠宝玉。
敖定波攥着张青岚的手腕,隔着一层布衣,对方的冰冷体温就这样传递过来,冻得自己的龙爪子一激灵。
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敖定波黑脸问道:“不对,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守卫没有拦着你?”
张青岚眨眨眼,这才有了反应。
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桎梏之中抽离出来,青年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睫羽半阖,像是闲白一般轻松道:“全都被我药晕了,如何再拦我?”
敖定波像是没想过面前这人居然能这般嚣张,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只得捧着药碗站在结界之前生闷气。
张青岚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嗓音虽然虚弱,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他恢复得如何,没有恶意。”
“呸,”敖定波最听不得人族这些虚情假意的谎言,小声地啐了一口,随即伸手,一把推开张青岚:“你害我大哥害得还不够?装得倒是人模人样的,若是这次来的不是我,恐怕还没人揭穿你的真面目吧。”
张青岚皱眉:“什么真面目。”
敖定波不屑同他虚与委蛇,说话时不自觉地添了几分恼怒:“别装傻了,你这小人不就是仗着大哥失去记忆才有机会再次接近他么?”
“本王昨日已经把三百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原原本本仔仔细细,一字不漏地同他说清楚了。”敖定波龇了龇牙,故作凶悍道:“我大哥现在很么都知道,你休想再骗他!”
张青岚心头一沉,原本的平静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般泛起波澜,心急追问道:“你同他说了什么?”语气里是不经意流露出的慌乱。
敖定波自觉扳回一城,半眯起双眸,三两句把昨日同敖战所说的内容重复了一遍,随即愤愤道:“自然是告诉他,人族都是阴险狡诈的小人,不值得结交。”
“你两面三刀……明面上对我大哥百般示好,最后却选中他作‘祭品’,身葬东海。”敖定波越说越觉得气愤:“是你害得大哥受天道惩罚,百年之间只得窝在方寸之地,修为受缚,任人欺侮。”
尾音落下,徒留一片沉寂。
张青岚抿唇不语,听完敖定波说的话,原本的焦急神色反倒是逐渐消失,眼神从惊愕变得归于平静。
敖定波见状,以为青年如此表现不过是心虚:“如何?本王说的没有半句虚言……难道说,你觉得害我兄长害得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