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星系的情歌
当他来到那片森林之前,他看见了一些抵抗力量——有些智能体和人类意识在死守森林。
这些力量夺回了一点儿权限,但主教并没有迟疑,他从他们手里把那些东西重新抢过来,纳入自己的囊中。
他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急切地希望拥有一切。他的权力感在熊熊燃烧。
手术刀并不担心主教会遇到危险,但他还是在做自己能够做的。这幽灵在网络里待了太多年,他了解这儿像了解他的家,只因他不是完全的人类也不是完全的人工智能。
手术刀加固主教的线路隐藏,并将遥远问候号放置在一个最不会被追踪的位置上,他对遥远问候号很温柔,这是一个飞船管家对飞船的温柔,而他心爱的人工智能和他的挚友也都在那艘船上。
他同时也在做削弱的事,他找到悬臂政府网络特工的所在地,切断他们与数据库的联系,他并没有做得太复杂,这幽灵造成了一些简单的停电,而这些断电造成的攻击效果非常明显。
主教看着那些抵抗力量,他停在森林上空,用透明的保护圈将自己包裹在内。那些箭矢和火球撞击保护圈,但主教并没有动手进攻他们。
主教停在那儿,一部分没有实体的自我则潜入森林之下,从那些无法修复的代码中找到千年之前的漏洞,他举起手,从泥土下方直接包抄森林。
森林在一瞬间转化为血红,从树的脉络到叶的气孔,从溪水到水汽,一切都变成完整又具体的红色。这是主教在宣布所有权,他杀死了一切还在活动的智能抵抗力量,他将所有的沙盒和基础防御都转为自己所有。
此时,手术刀在主教掌握的一切中游走,他是一个白名单,一个幽灵和巡查者,他修补那些有可能出现的漏洞。
主教停在森林上空,也停在手术刀的身边。他们并肩而行,和以往一样。主教是整个世界的拥有者,他无处不在,全知全能,他知道每一秒、每一个地方的变化和举动。他看到在更远的地方,悬臂政府下令处理那些剩下的证人,但他们并不知道纳威亚已经将所有人都转移到了法庭附近。
主教开始挖掘,其实那也不算是挖掘,他只是从自己拥有的东西中把想要的找出来。
他很快找到了那只沙盒。
这森林的新神灵掘开土地,让泥土和树根飘上天空。
他看见了安。
安现在的形象是一只隼,他一定想了各种方法希望逃离沙盒。
褐白相间的隼飘在半空中,他是整个红色世界中唯一一个拥有自我色彩的意识。
主教唤醒他,让他停在自己的肩头。
“你一定等了很久。”主教说。
“我遇到过更糟糕的。”那只隼说,“而我相信再过一会儿我就能够让沙盒相信我是个无害的软件。”
“我们已经把审判拖到了第二轮,你们都会被公平地评价和对待。”
“这是个好消息,主教。”那只隼说,因为激动,它挺起胸膛,张开翅膀。
“你可以在这里叫我的名字,这儿都是我的,没有人会听到我的名字,除了你和大卫。”
“查理。”隼收起翅膀,看着主教,“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便是去酒吧参加你的招聘会。”
“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是在我的招聘会上以貌取人。”主教说,“现在该离开了,我亲爱的长官,我们可以享用一顿美餐,再打个盹,然后去旁听最后一场审判。让风暴席卷这个残忍的政权。”
他们的离开像一团雾气的消失,物理位置没有人能够追溯。手术刀和主教的默契如曾经,像刚参加完一场游戏比赛。
当安、查理和大卫回到遥远问候号时,周拥抱了他们每一个人。他为他们准备了烤得像小刺猬一样的松茸,炸得恰到好处的天妇罗,
暖融融的蔬菜牛肉锅,一杯让人浑身舒服的白茶。
“欢迎回到遥远问候号食堂,这个宇宙最好的厨房。”
11
*****
最终审判,银河系军事法庭。
波尔换上了一件纯黑色的正装,她一件一件地交出了身上所有的武器,枪、电击哨、短刀……之后,她走进法庭区域。
这位公诉人在公诉方的位置上坐下。
70秒后,同样穿着黑色正装的纳威亚走了进来,她坐在波尔的身边,将携带资料的移动盘插在桌面面板的接口上。
安和查理已经坐在旁听席位上,阿瑟希尔从走道而来,在查理和安的旁边坐下。他们简单地打了个招呼,都不再说话。
沙江从门口走进来,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腋下夹着PADD,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他戴着黑色的传统框架眼镜,将代表公诉方律师的金色叶片胸针别在胸前,如果更为注意的话,便会发现他的袖扣也已经换成了联邦政府的环星标志。
这个联邦政府曾经竭力通缉的律师此时正代表联邦政府出庭。
没有任何正义是永恒的。
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正义是全面的。
第三悬臂政府的辩护方律师也走了进来,紧接着踏入法庭的是20位陪审团成员,他们坐到了自己的区域。
法庭里没有多少声音。
沙江正用电子笔翻动资料,电子纸张表面的墨水变幻不息,他做着最后的准备。
戴着传统法官帽的大法官走进法庭,他在中间的位置上坐下,宣布开庭。法庭中的所有人起立致敬。
大法官斯洛头发花白,他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一百八十多年。军事法庭的大法官采取终身聘用制,他不受制于任何政党,任何政权。
因为紧张,安用手握住膝盖,查理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在开庭之前,安见到了13位证人,他不认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当年都是默默无名的战士,但他们都认识他,金蝉的司令。
这见面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难,一些痛苦、紧张、尴尬的情绪在蔓延,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存活是一种罪恶,幸存者的愧疚在每个人的身体和精神上体现,见到彼此只会让伤痛更甚。他们身体上有着和安类似的问题,酗酒、自毁倾向……他们或许也遇到了一些让自己稍微走出来的事和人,但每个人都和安一样,那段经历像泥沼一样把他们包围。即使如此,他们也都来到了这儿,时隔5个标准地球年,时隔1亿5千多秒,为了寻求一个结果,寻求一个真相,他们来到这里,也必须站在这儿。无论那些幸存者的心理问题怎么困扰他们,无论见到彼此让他们感到多么的痛苦和不适,他们是唯一能了解这件事的人,他们也是唯一能够为所有遇难的军人正名的人。
最终审判的过程通过网络进行直播,环网上每一个人都能看到这场审判。官方媒体将镜头对准安·伊利斯,对准那些证人。
播放全息影像的各星球广场上挤满了人,酒吧里每台显示设备都在关注这场审判。
9000秒前,主教的重新出现引起了舆论的巨大漩涡,而更大的漩涡则是主教放出的那些消息——他将从第三悬臂政府数据库里夺取的东西全部公布到了环网上。
每个人都看见了第三悬臂政府如何导致了那场屠杀,看到他们的愚昧、愚蠢和自私致使游牧民族和金蝉舰队的惨剧。
这些通过非法途径夺取的证据无法在法庭上使用,处于封闭环境里的陪审团也没有看到这些信息,然而,数据和视频在环网上疯狂传播。
第三悬臂开始四处爆发游行,人们愤怒而震惊,火一样的情绪在燃烧。这儿臂曾是一个文明程度高而民主的星区,但近300年来它的腐朽如枯木。
大的革命在酝酿。
银河系联邦的军队正在跳跃点待命,一旦悬臂政府攻击游行民众,联邦政府将有足够的理由接管这个星区。
审判在进行,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它。
那些血和残忍被重提,哀悼这场战争的活动在各地展开。
主教发布信息后的短短1000秒内,每一个星区都在城市中央广场燃起蜡烛,哀悼这场不应该发生的屠杀。人们哀悼死去的军人,也哀悼覆灭的游牧民族。
法庭上,幸存的军人站在证人席上回答沙江提出的问题,他们的伤痛写于身体和言语的各处。
“人类文明自诞生以来,有倒退也有进步,一些过往的恶习和人性弊端重新爆发……”环网最大的论坛上,评论文章和帖子成倍增长。
人们开始重新认识这个银河系,思考为何在如今这样可怕的愚昧与自私依旧存在。
历史始终以泪水和血书写,正义和和平偶尔冒头,偶尔隐藏,但这一天,每个人都在关注,都在思考。
漫长的审判最终结束了,陪审团得出结论,悬臂政府有罪,他们对这场屠杀附有绝大部分的责任。
查理握住安颤抖的手。
沙江的结案成词被媒体和网络反复播放。
军人们流泪了——那些坐在酒吧里幸存的金蝉军人们,那些作为证人出席的军人们,战争的伤痛永远不会从他们的心中被抹去,他们将携带这血与痛苦活下去,但他们终于知道了真相,终于获得了公正的评价。篡改的心理治疗纪录也被主教完全曝光。
波尔和纳威亚在得知审判结果后就立刻离开了法庭所在的星球,现在她们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
安和查理一同走出法庭。
法庭门口,军人们的亲人和朋友在等待他们,而等待安与查理的是换上人类终端的大卫和周。
天际处划过一颗流星,冰与尘埃烧毁在大气层里,化作看不见的烟气。安抬起头,望向群星闪烁的天空。
*****
安和查理回到遥远问候号,安在踏入船舱的那一秒便感受到此处的归属感,这像是当初他归属军队。
这时正值遥远问候号的黑夜,他们钻入一大片尘埃。
安和查理靠在床头,墙壁上正播放着审判的新闻。安没有很认真地看那些报道,他注视着画面,意识却在很遥远的地方停留。
“当我还在军舰上时,白天和黑夜由灯光模拟而出。我们经过一颗恒星,有时会关掉整个军舰上的灯光,享受一次日出。那是和陆地截然不同的日出。紧接着还会有日落。它是说你驶离恒星,光逐渐暗淡。这日落会持续很久。当黑暗又一次笼罩船舱,军舰便重新开启黑夜与白天的模拟系统。一直以来我们维持着一些陆地上的老传统,童年对于陆地的记忆影响着每一个人。”
查理把手放在安的肩膀上。
安感觉肩头很轻松,有一些沉重的东西依旧在,但他突然意识到五年来那些压在他肩头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地垮塌了。
并非只是因为这次审判,改变他的是旅行、查理、探索……
“有的时候我们会在一些无人星球停泊,去补充一些材料。即使先对星球做了物质扫描,看到那些与我的母星完全不同的地表,我还是会惊讶和感动。我时不时等待一次日升日落,站在平原或荒野上,看向那些血红、橙红、蓝紫的天空……人们曾经不知道日升日落的秘密,而如今则有更多的谜团萦绕在心间。我的心头也萦绕着谜团。我渴望了解世界,了解我航行的宇宙,但这并非军人的本职。”
他没有再说下去,倾诉像吃糖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他仅仅是任凭那些曾经不敢回忆的记忆流淌出来。查理说的没错,你记得那些痛苦,别忘了它们,但也别忽略那些温暖,你所感到的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那儿曾经有加倍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