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花道
“这个,是我教花道识字的时候,他很喜欢用的派克笔,墨水有三瓶,我已经买好了,放在yīn凉处的话,很多年都不会gān。这是花道最喜欢听我读的日本民间童话故事集,他现在认得很多字,自己读起来也不会困难。这是李时珍的《本糙纲目》,中国最著名的中医药书,我这几个月已经抽空把它译成日文了,能教花道辨别许多他不知道的糙药。这是一些西药,能治疗哮喘风湿一类的顽疾,效果比中药来的快,服用的说明已经详细写在这儿了。如果这些药吃完了,或者得了其他的病,您就让花道去城里河原町通的和风西洋药馆找一个叫铃木龙清的人,他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会免费给您开药的……”
美和子捂着嘴,眼泪簌簌地淌下来。
第二天晚上,村里为我举行了一个饯行的送别会。就像一年前的樱花祭那样,我们坐在月下的花影间,那个叫雪子的少女又给我端茶来。茶递到我手上后,她也不说话,只是怏怏不乐地垂着头,坐在我身边。我见她未施脂粉的脸颊上隐隐有几道泪痕,突然便恍然大悟了。
“对不起,我……”我满怀着愧意。这个貌美娇羞的少女,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全名。
“不……”她说,“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好了。”
虽然知道那个人不会来,我还是环视着四周,心中满是怅然。包着头巾烤鳗鱼的人已经换成了另一个梳大背头的少年,跟花道差不多大。由于缺少身qiáng力壮的劳动力,两个少女合力拎着鼓。因为心神不宁,我甚至忘了去帮忙。
当她们唱起《樱之岛国》的时候,跳舞的人,也不再是花道,而是一名身段婀娜的少女了。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十里京都万里程
昔日残径通何处
今夕月明照荒人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四月夏树昨夜chūn
清酒一壶霜间卧
依稀花道梦断生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樱之岛国啊花之村
……
这一次的鳗鱼,比上回好吃得多,表面也没有黑糊糊的东西。老头子老太太们敬我的酒,我抓起来就喝下肚,嘴里只是重复着:“承蒙照顾了,承蒙照顾了……”
苍青色的月如削薄的刀刃,一刀挥出,刃口溅血,恰似纷扬的花瓣洒落。垂枝樱瀑布一般的枝条垂落在我们头顶,一阵风chuī来,流光飞舞的萤火闪动在每一片清透的樱花瓣中,又淅淅沥沥地纷扬降下,随风而去。这景色使我沉醉了。东瀛,东瀛……这个我既爱又恨的、樱花的国度啊。
我彻夜未眠,第二天一大早就穿好制服坐起来。等到美和子来敲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将手中的浴衣来来回回地叠了十几遍。
“啊,那件衣服,”美和子说,“你就留着吧,花道还有好几件呢,穿在身上这么舒服凉快的东西,日本特产哟。”
于是我又把它打开叠了一遍,慢慢地放进箱子里。
吃完早饭,美和子去敲花道的门:“花道,段生要走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出来送他一下吧。”然而很久都没有动静,她用力拉了拉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拴上了,完全拉不开。
“啊,对不起,这孩子还在赌气呢……”
“不……没关系。”我心不在焉地说。
我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再逗留就要误了轮船,我这才站起身,提着箱子向门外走去。几十个乡民都来送我,一直送到了村外。我对他们说了许多次“谢谢,请留步吧”,他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花道上,突然又萌生了那样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左手边是清晨宁静的川户乡,右手边是蜿蜒而下的花道,它那么曲折,九曲十八弯,它那么长,长得望不到头。一层层雨帘似的落花充斥在这段绵长的空间之中,它就像一条至纯至美的仙境之路。
我抬起脚,慢慢向山下走,如同用自己的身躯划开轻柔的帘纱,静静的花雪在视线中破làng而开。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听见身后隐约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猛然回头时,几十米远的地方,一个人飞快地闪到樱花树林中去了。他在一棵树后躲着,可是那么细的树gān又怎么藏得住呢。他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却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缩头缩脑地、悄悄探出红通通的脸来偷看我。
我的眼泪,霎那间奔涌而出。花道,好傻啊,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已经看见你了么……你那头火焰色的发,不论多远都看得见啊。
我腾出一只手,将制服第二颗扣子扯了下来,轻轻放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他紧张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像只幼shòu一般蠢蠢yù动着,想要过来一探究竟,却又犹豫不决。那样子在我眼里,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爱。
我做完这些,转身大步朝山下走去,我要走出这条长长的花道,走出川户乡,走出这片樱之岛国,走出日本,回到我的故土去……我没有再回头,因为不忍心看花道慌慌张张找地方藏身的样子。我怕即使回头了,也看不清他的身影,因为我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
然而我知道,花道一直跟着我,直到我走出山林,走上大路,踏入电车。咔咔的声音响起,电车启动了。半开的窗外灌进来一阵清风,肩上残留的樱花瓣被风chuī起,轻盈地飘进空气中。那片清凉的、画一般的风景,慢慢驶出了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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