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花道
公子恒 : [其他]长长的花道 --END--
内容节选:
那时大约是1929年。我刚满十九岁,在日本留学,理了个短短的平头,戴着有帽檐的角帽,身上终年一套青黑色的诘襟学生制服,身材高却瘦,因为像我这样的中国留学生是没有钱挥霍的。
到了1931年的初夏,我终于陷入困窘境地,每月的钱不够jiāo租,城里的房子是住不起了。加上中国人时刻遭受着歧视,家乡捎来的信也满纸血泪,痛斥时局的紧张和日本侵略者的bào行,跟我同来的几个人受不住羞愤和惶急,纷纷回国。
四月的一天huáng昏,下着雨,我怀中抱着巨大沉重的木箱,站在京都华灯初上的街头,无处容身。我没有伞,因为怕箱子里珍贵的书籍被雨水淋湿受cháo,不得不弯腰将它紧紧抵在腹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就那么佝偻着,沿长长的路面向前走,时不时便会撞到几个日本女人,穿着薄和服,露一段粉白的脖颈,簇拥着皇军打扮的军官,调笑着走进街旁的居酒屋。
慢慢的,我竟然走出了城,地势陡起来,两旁伸出绿油油的枝杈。这时天色已经完全变黑,离城渐远,一切音响和灯火都销声匿迹,山中水一般的静谧和幽暗无边无际蔓延开,cháo湿的空气中隐隐飘来一阵暗香,雨点似乎更密集了。
【1】
我不认得四周的景物,只是拼着一股绝望的感伤,闷头走下去,越发走入深处。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两点火光影影绰绰亮起来,才发现这样的深山老林竟有村舍。我猛然回过神,意识到今晚已经无家可归,便想找个好心人借宿一夜。
我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子,扣了扣门。蒙着障子纸的格门拉开,一个穿和服的老妇探出头,看清我头上的角帽后,温柔殷切地笑了。
“啊,是京都的大学生吧!”她弯着腰把我让进屋,“我们村子真的好久没有来过外人了,大学生更是少见哪。”
受到这样的待遇,我突然有点窘迫,结结巴巴说:“我,我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想在您这儿借宿一晚。”
“啊,中国,我知道的,”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仍然笑着:“是支那么,我认识的一个孩子,就去了支那呢,是和皇军一起去的。雨下得这么大,你赶快进来吧。”
我的胸中突然涌出极度的悲愤,张口想斥责她,却又闭上了。她的神qíng看起来十分慈祥,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支那和皇军是什么。这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也许同外界连最基本的消息都无法流通。
我大致擦gān身上的水迹,脱鞋走进去。六铺席的房间,只在中央摆着矮几和几只糙垫。昏huáng的烛光中,室内很gān净,却能看出日子过得拮据。
“我们这里,有天然的温泉呢,就在屋后。你去舒服地泡一泡,换一身gān净的浴衣吧。”
我又有些窘迫:“我没有浴衣……”
“啊,没关系,穿我孙子的吧,你们个子是差不多的。”她从壁橱中找出一件灰色浴衣,递给我,一边说,“那孩子,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疯去了,总是jīng力很旺盛。”
我接过来,几篇洁白的樱花瓣随着我的动作飘落到榻榻米上。
见我惊讶的神qíng,老妇笑眯眯地说:“这么黑的天,你一定没有注意到。我们村子外面,就是一条长长又曲折的樱花道呢,就在你来时的路上,很早以前就有,已经不知道是谁花费心思种下的。山樱,大岛樱,江户彼岸……很多的品种,会一直开到五月,很美很美。”
洗完澡后,我跟老妇对坐着攀谈。她叫樱木美和子,有个叫樱木花道的十六岁的孙子,两人相依为命,女儿和儿子都在很早以前死了。她一辈子就生活在这个叫川户乡的小村庄里,从来没有出去过。
“您的孙子,名字真是奇特。”
“是啊。”她很自豪,“是很可爱的孩子,虽然顽皮了点。村民们都很喜欢他的笑容,夸他笑得就像樱花一样。”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浴衣很柔软,散发出一股清新的味道,熏得我昏昏yù睡。
美和子见我困了,领我到一间整洁的卧室里,说:“花道小时候有个很好的玩伴,经常来这里过夜。啊,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去支那的孩子,他走了以后,这间屋就空出来了。”
这个夜晚,我躺在gān燥的被褥上,突然忘记曾经遭受过的一切痛苦,仿佛一只温暖的手,抚平我烦乱的思绪。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睡梦中感到鼻子很痒,张嘴打了个喷嚏。耳旁传来夸张的大叫:“哎呀!黑炭男,口水都喷我脸上啦,好恶心!”
我迷迷糊糊地想:这声“黑炭男”大概是在叫我吧。我天生就不白,在异乡求学的两年又总是做些搬运卸货的苦力,一张脸已经被晒得黢黑。然而我的五官是阳刚周正的,很有些男子气概。
因为那股钻进鼻孔的熟悉暗香,我睁开了眼。夏季的晨光中,一个少年愤愤地用袖子擦着脸,另一只手举着半枝怒放的洁白樱花,这大约就是用来恶作剧弄醒我的道具了。
他的五官在背光下不太分明,就见被擦拭得红彤彤的皮肤,和一双亮晶晶的眼。那双眼睛的感觉,我至今也无法描述。它们像晴天一样gān燥明媚,又像雨天一样湿润水灵;像夏季的火辣,像冬季的洁净;像白昼,又像星空。
他的头发短短的,竟然是十足的红色。我记得医学院教授中有个叫弗兰克的洋人,也是红发,可那种浅赭色远没有这么红,这么艳。
少年见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我被吓到了,露出一脸唾弃的神色:“哎,占了臭狐狸房间的家伙,本天才还以为是怎样的野蛮人,原来只是个胆小鬼嘛!”
我还是说不出话,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他一边打量我,一边继续大声而聒噪地嚷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嘛!以前听狐狸说起,还以为支那人都好蠢!”
我两只耳朵都嗡嗡作响,竟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心里只是想:他就是花道吧。
花道大惊小怪看了我一会儿,一拍脑袋:“哎呀,好像真的很蠢!”继而踩着木屐踢踢趿趿跑出房:“奶奶,奶奶!这个支那人是傻子哦!”
他穿着同我一样质料的浴衣,朴素的灰蓝色,后腰cha着一把团扇。顺着结实修长的小腿看上去,体型发育得有些超出同龄人,相当高大健美。
早餐的时候,美和子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向我道歉。花道跪坐在一旁,显然已经被责骂过,吊着斜飞的剑眉和眼梢,脸颊气得鼓鼓的。
我上课已经有些迟了,于是匆匆吃了几块糕点。正准备收拾东西,才想起当下的处境:我已经没有住处,随身一个巨大的木箱。而昨夜的一通乱走,甚至不知道这个小村庄坐落在京都郊野的什么位置,要多久才能去到学校。
美和子虽然年纪大了,却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看出我的困窘,大抵也猜到我无家可归,忙说:“华先生,先将行李放在这吧,家里空着一间屋子,实在有些làng费。我们婆孙两个,平日也总感到冷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