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泳的鲸鱼
阴阳不调,大概是雅芳拐我来的最大原因。
「凑个偶数好看嘛。」她总是回头笑着咕哝。
我则是谨守安静、脱队、搞孤僻三大原则。
一路自在摄影,没人打扰。至少,在到达终点前是如此。
最后一夜在关山口扎营,零度的子夜,我抱着相机独自一人穿过关山隧道,到另一边看日出。隧道内坑洞不平、水气蒸澜。忘了带手电筒果然是失策,长达六百公尺的通道,除去山岩石缝渗出的水滴声,只剩黑暗与死寂。硬着头皮,我低声朗念『正气歌』向前走。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者为何岳,下则为日星……沛乎塞苍冥…)
「少了一句。」我身后抛来,鬼魅般低沉的声音。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慑得跌入水坑。手中相机摔进一片漆黑里。
「对不起,你有没有怎么样?」
『鬼魅』点起灯光,在湿冷空间中更显得阴森。
「真的对不起。」那『鬼魅』又一次道歉。这次站更近了。身影高大,影子长拖在地。看样子,又是个以捉弄女生为乐的男生。
「于人曰浩然……我少了这句。」我喃喃自语。
扶着石壁站起来。裤管鞋子泥泞一片,恰好跟我卡其色外套同色系。相机还躺在不远处的水洼中,生死不明。弹出的底片浸在泉水里,哀嚎着一路上美丽回忆。
扶着墙蹒跚捡起相机,膝盖感到一阵刺痛。
那男生大跨箭步上前,作势搀扶。
我退步避开他的搀扶,却躲不掉两人目光交会的瞬间。
鹅黄色薄弱手电筒微光下,触及一双好熟悉的眼睛。
深邃清澈,大而清亮。
像极了你。但,不是你。
这种需要遗忘的时机遇见这样的人,是巧合还是捉弄?
我诧异失神的皱眉。
「你有没有事?」他以为我惊吓过度。伸出手在我眼前晃。
「有事。」我恢复神智,拎着依然淌着泪水的相机反问他。「告诉我,我该怎么跟一个四处吓人的鬼魂,要求赔偿?」
「对于,敢要求赔偿的人,鬼总是乐意提供的。」男孩拍胸保证。
这个保证,竟让他耗去两个寒暑来徒劳一场空。
自南横归来,雅芳开始爱上爬山。而我。
则与在关山隧道邂逅,那个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成大造船系男生,保持若即若离的暧昧。
男孩有个特别的名。司佑楠。
布农族小名,念起来像中文的『不用』。
有假期我会北上台南。三人在夕阳下四草海边相聚。
听雅芳谈百岳美景,或注视佑楠原住民独有美丽眼睛出神。偶而他会拉着我在桥边钓鱼,雅芳总推说怕腥,宁可独自在沙滩上沉默涂鸦。
我不再提起你。雅芳也从不问。
平静不起波澜的日子,消失速度快得像孩子口中的果冻。
大学最后半年,人人忙着计划未来。
雅芳忙着准备研究所。佑楠面临兵役。
我则是等着毕业后到台北某杂志社,过庸碌平凡上班族生活。
大四寒假,佑楠开着车带我走了一趟花东海岸。
文采外貌皆可观的他,一路沉稳不失幽默的陪伴,
其实是无从挑剔的。
但我依然,感觉两人缺少了点什么。尽管,他有一双神似你的眼睛。
他礼貌的坚持送我回彰化老家,才肯回南投。
我不置可否,倚着车窗,扬发丝于澄澄夕暮中。
或许正值寒假或有其它原因,省道上双载疾驰的机车成群喧嚣。乘载后座的,个个将下巴搁在前座的肩上私语。依稀忆起高二那年与你共乘同游嘉义的画面。那个神采飞扬的你。
「学仪……到了。」佑楠的手,从排档上移到我肩头。
我拎着一堆东台湾名产下车。佑楠熄了火,说要帮我提行李进屋。
「我自己行了。你快回去吧,天晚了。」我拒绝。蹲在门边掏找着大门钥匙。
风动。门口那株大樟树萧瑟的飘下几片枯叶,冷风吹动我敞着的外套。
佑楠立刻移动身体,挡在上风处。
看着他认真表情,一阵清晰的裂帛声,在我心头迸涌。泞潋而无力。
「你,算是我女朋友吧?」话从佑楠口中,微弱吞吐地冒了出来。
「毕业后我就要去当兵了…我相信,我们都有一定程度的默契了,对吗?」
他走向前笨拙地拥抱我,浓烈的男子气息失控蔓延,
却。进。不。了心里。
送走佑楠,我倒回房里,狠狠大睡一场。
像在冬夜里超渡流放的灵魂似,没天没地的虔诚。
起床后房内电话出现两通未接来电。一是佑楠打来,想是在我昏睡之际打来报平安的。
另一,则是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04-是台中的呐……」在心里暗自忖度。
也许生命中,总有些细微如叶片脉络般的线在冥冥牵引着。
执傲的我,从不曾主动查询陌生电话。
此时竟一反常态的,按下了回拨的按钮。
(十)
我只能用一只眼来爱。
另一只眼,忙着代谢眼泪。
……
冬。盛产橘子的季节。
我在黄澄温暖的快餐连锁店,延续那早该被岁月融蚀殆尽的记忆与等待。
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马铃薯的气味,流窜在桌椅之间。满是食欲。
我替自己点了杯温暖的热可可。
学士路麦当劳那偌大M字招牌在风里摇晃着。我支着颊,思忖自己置身台中的正当性。
没来由的,何苦又要招惹记忆的愁?
那天随手回拨的陌生号码,得到的,竟是你虚弱住院的事实。
时间不断逃离,悲伤仍停留原地。
伤口。已经结痂了吗?坦白说,我没有把握。
该关心吗?该探望吗?我甚至连表达位置都没有。
多卑劣,多懦弱。一个消息几乎要掀起我两年来封死在心底的扉页。
莫约享受一杯热可可时间,门外两个搀扶的身影,并肩擦过那有火红头发的玩偶,推门入内。
宋榆臻一头娟秀长发,容颜疲累但清丽依旧。相较两年前,眉宇间明显少了些冷傲。
她身边的人,身瘦如柴,凹陷的双颊榇着双眼倍加深邃。外衣披着肩膀,宽不过一本字典厚度。彷佛一碰就要肢解碎裂。眼底除了孤寂再没有一丝神采,直叫人难过的垂下了眼。
「去看看fiber吧!她病了,整个人都变了。」我忆起李湘云电话那头哽咽的语气。
要面对削瘦到三十三公斤。血压只剩三四十的你。我来程中不停在脑中勾勒
即使是早有心理准备,惊讶与怜惜仍是难以压抑。
「医院药味太浓,所以约你在这。」宋榆臻扶着你,双双坐落我面前。
「你,身体还好吗?」我问。两年的距离让我只能笨拙的开口。
「能这样大啖汉堡,真好。」你答非所问。失神地环顾四周,目光扫带出扇形的苍白与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