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鱼肉
不杀,也只是今日横陈于马场中的尸体中多她一个罢了。
她不忍心,并非不忍心一两条性命,她不忍心杀死阿母喜欢的阿来。
甄文君其人如何她不知,但阿来,那个阿母悉心教导的阿来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害稚子妇人。可她也不甘心,隐忍两年,眼看要在卫庭煦身边打开局面,若此刻放弃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握着匕首的手在发抖,掌间全都是汗。
甄文君所有思绪不过须臾之间,那原本哀求的小郎君却突然发难,从鞋底抽出一把锥刺,一跃而起向甄文君的右眼刺来。
甄文君大吃一惊急忙闪躲,她身后的卫庭煦立即暴露了出来。那小郎君的目标正是卫庭煦!他算准了甄文君危情时刻对拆经验较少,遇见危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躲避。
那小郎君脚下生风顷刻间锥刺已达卫庭煦面前。甄文君惊呼一声,抽身想去挡已经来不及。
小郎君心里大喜,此次定能得手,脸上因兴奋而狰狞扭曲,哈哈大笑,却在刺尖即将要触到卫庭煦眉心的一瞬间浑身一抖,脱力倒地。他后背上有数支没入其腹的羽箭,脸上的惊诧之情还未来得及褪去。
卫庭煦眉间有一血珠,被她轻轻拭去。
四轮车向前,从小郎君的尸体上碾了过去。
天色将晚,寒气四起,卫庭煦声音也冷硬了几分:“红叶夫人易容术和金龟先生的锁骨还童功往日我素有耳闻,也曾着人相请。本以为二位拒绝了我,是飞遁鸣高远离尘世的高人逸士,却不想还是落入红尘为了这些俗人俗世丧命,痛哉痛哉。”她看了眼死未瞑目的金龟先生,“只可惜今日他一死,这锁骨还童之功再无重现于世的那日了。”
卫庭煦从灵璧手里要来了软剑,一剑刺入红叶夫人隆起的腹中,缓缓切开,未见血肉却露出大堆草梗软布,轻笑出声:“好一个临盆足月的妇人,竟是怀了一肚子草包。”
她看着瑟瑟发抖的管事,眼神如看死人:“此妇人潜入马场近一年时间,马场管事竟一无所知,若人人如此何愁我卫氏一门不倒。”
马场管事连忙跪下磕头求饶。
“我累了。咱们回去吧。”卫庭煦把软剑一丢,整个人靠在四轮车里没了精神,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待小花上来推车的时候丢下一句相当熟稔的话,
“杀了。”
灵璧应道:“是。”
甄文君心里一凉,金婵刀马上悬于指尖蓄势待发。
灵璧软剑结果了管事和红叶夫人的性命后向着自己而来,甄文君浑身发热血液倒行,准备好与灵璧杀个你死我活之际,卫庭煦突然停下来软软地带着疑惑唤她一声:
“妹妹?”
灵璧握住甄文君的手,摊开,掌间的伤口极深,灵璧“嘶”了一声皱眉道:
“平时脑子挺灵活,怎么这时候这般鲁莽。手是不想要了吗?”
金蝉刀收得突然,反倒割伤了自己的手指。甄文君对着她们笑了笑,指尖之痛绵绵入心。
待她们都上了马车,这一天大起大落之事和心情总算到了尾声,于晏然自若的外表下,撑了许久的紧绷和愁苦此时终于得到释放,化作浓浓的一口血喷了出来。
胸口火辣辣地痛着,甄文君喘着气擦去嘴角残留的血渍,强打精神跟了上去……
回程卫庭煦和甄文君同乘一辆马车,小花在外面驾车,灵璧跟着伺候。
卫庭煦的马车很大,她靠在软塌之上颇为心疼地握着甄文君的手指,拿着药膏轻轻擦过伤口处。
“你看看,怎么又将手给弄伤了?”
甄文君道:“那匕首太过锋利,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轻率了,忘了妹妹一贯是害怕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还要妹妹去了结红叶夫人性命。妹妹可有被吓着?”
甄文君淡笑摇头:“是我没用,嘴上总说着想为姐姐分忧,却帮不上什么忙。姐姐要有个闪失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着将放置在腰后的匕首抽出递给卫庭煦,“这把匕首还给姐姐。”
卫庭煦将匕首接来随意放在案几上:
“妹妹可知今日刺杀我的是什么人?”
“不知。”
卫庭煦道:“他们二人乃是夫妻,男子人称金龟先生,有锁骨还童之功。你今日看他十一二岁的容貌,却不知此人早已不惑。其妻唤做红叶夫人,一手易容换貌的本事堪称天下第一。你还记得那个越氏阿椒吗?虽说她易容之术已是登堂入室,却仍不及红叶夫人一半。所以我方才惋惜之情是发自内心。”
“世间竟有此等妙术,我当真是孤陋寡闻。”
“与文君妹妹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世间所有的人与事,表象往往最能迷惑人。一个孩童一个孕妇足以让人放下戒备之心甚至心生怜悯。谢家等人自诩清流,说什么高风亮节,可这些年里刺杀我的人中不乏真的妇孺之辈,十二三岁的孩童都不少。妹妹自小良善心软,可在乱世之中良善二字就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甄文君看着卫庭煦,淡淡一笑。
卫庭煦用柔软的丝绸将她双手包好:“好在我寻到了妹妹。有我卫庭煦一日光景,就有不会叫妹妹身处险境。这把匕首本就是要给妹妹的,妹妹便收下吧。匕首小巧容易藏匿,人行走乱世,有一把藏在暗中不易被发现的武器才好。妹妹,对吧。”
甄文君垂下眉目,随口道:“对,对。”
第40章 神初八年
回来的这一路甄文君对卫庭煦多有敷衍, 好在卫庭煦大约也是累了, 谈兴不高,与甄文君说了一会儿后就靠着软塌睡着了。灵璧将薄薄的纱帐放下来, 在一旁安静不语不打扰女郎歇息, 只负责守着熏暖马车的碳火。
回到府中, 灵璧率先从车上下来, 吩咐家奴将胥公师徒找来为甄文君看看伤势。
卫庭煦被小花抱在怀里小心地一路送进了主院, 灵璧回头看甄文君有些没精打采地从车上下来, 也没姐姐长姐姐短地粘着女郎,颇为奇怪地问道:“你可是还有别处伤着了?”拉着甄文君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没有其他伤处, 又问, “莫不是被吓着了?”
今日之事令甄文君心灰意冷且疲惫。
原以为两万两银子和几大车的粮食足以令卫庭煦对她另眼相待,不曾想对方不但没有视她为心膂股肱, 反倒又设一计来试探她。卫庭煦的多疑远在她预料之外, 反反复复冷冷热热且始终无法接近, 委实令她心寒,精疲力竭。即便是今日回程时卫庭煦难得对她吐露了几分安慰几分教导和真言,她已然没有任何感觉。
听见灵璧问她,抬眼看见灵璧脸上挂着关怀之情,不同于往日的虚情假意,似乎是实实在在地关心自己, 甄文君心中好笑。在卫庭煦身上下了诸多力气一无所获, 反倒是一直被自己敲竹杠的灵璧被撬开了心防。
人心难测, 世事可笑。
“今日姐姐要我杀了金龟先生和红叶夫人时, 若不是我胆小也不会被贼人寻到可乘之机。我那一躲让姐姐暴露于危险之中,现在一想实在后悔又后怕。”甄文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