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砚
云睿闻言,想了想,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殿下方才在看什么?”段炎单刀直入。
云睿脸上一红,想起自己是“被阿嫂罚跪”的,竟被这位老先生看到没做当做之事,不禁赧然。
“我……我已知道错了,”她替自己辩白道,“阿嫂说了,何时……何时知道自己的错处,何时可以起身!我既已知道自己的错处,自然……自然可以起身!”
“哦?”段炎忍着笑,“既如此,殿下为何不走出这奉先殿?”
云睿抿唇:“阿嫂……阿嫂只说知道错了,便可起身,并未……并未说可以出殿。而且……”
“而且什么?”段炎温言问道。
云睿扭身看向身后的一列神主,“而且,这些……我觉得好生……好生有趣。”
段炎嘴角微抽,暗嗤一声:“孩子话!列祖列宗的神主,倒成了‘有趣’的玩意儿了?”
不过,他并未说出口,而是问道:“殿下之前说‘老先生不必如此’,还了臣的礼,是因为臣的年纪吗?”
云睿毕竟年龄幼小,并不知他话语中的深意,顺答道:“唔,老先生你年纪这般大,气度又是这等好,我看着着实好看。”
段炎呵笑:“殿下谬赞了!当真让臣羞愧啊!”
接着正色道:“殿下既对臣都恭敬有礼,缘何对列祖列宗反倒不恭敬起来了?”
云睿听他话锋突转,一凛,她之前只是好奇殿内的种种,于是在诸位祖宗的神主前穿梭来往,瞧瞧这,摆弄摆弄那的,浑没想到什么恭敬不恭敬的。
大周朝纵使尚武,但须知世间“礼法”二字,任谁都逃不开去,特别是在帝王之家。云睿年纪再小,被质问起“失礼”的过错来,也知道事关重大。尤其,还是被这风度不凡的老先生质问起来,云睿顿觉不自在了。
灵机一动,她记起读过的故事来,遂朗声道:“《论语》中说,‘子入太庙,每事问’。”
段炎大感有趣,笑问:“殿下自比孔夫子?”
云睿脸上一红,小脖颈一梗,不服道:“孔夫子受封为文宣王,孤是储君,即是未来天子,自比他,当然不辱没了他!”
段炎失笑。他明知这小储君在强词夺理,但听她急慌慌地连“孤”都搬出来替自己分辩了,心中也不由得柔软了几分。
第27章 执守
段炎微低着头,看着对面认真迎向自己的稚嫩眼神,也不由得端出了几分认真,道:“殿下既然知晓孔夫子入太庙的典故,就应该知道孔夫子何以如此吧?”
云睿听到这样一位“老先生”竟然如此认真地问自己问题,小小的虚荣心大觉满足,顿觉自己似乎也很有学问了。
她于是点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孔夫子是最谦逊瑾恭的,他虽然十分懂得祭礼之事,但是出于谦逊之心,是以才每事必问。”
段炎微微一笑,“殿下自比文宣王,是想证明自己方才在列祖列宗的神位面前钻研,即使有些微不合礼仪之处,其实也是在秉持谦逊瑾恭之心习学吗?”
云睿被他一句话戳破了心思,面上一红,心生羞意,却又拉不下脸面来承认自己其实是在强词夺理,只好僵硬地杵在原地,默然无语。
段炎不以为意,缓缓又道:“孔夫子每事必问,诚然有谦逊恭谨的原因在,然,圣人就一定什么事情都懂得吗?”
云睿闻言,眸光一闪,觉得这个论调倒是新鲜有趣得很。
只听段炎续道:“寻常人皆以为,圣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然而天地悠悠、广大无限,圣人并非神人,圣人也是凡人之身。既是肉|体凡胎,便脱不开对天地大道的未知。若不然,何以民间有俗语,说‘活到老,学到老’呢?圣人也是在不断习学的。我辈又焉知孔夫子当真不是有不懂之处,在太庙中向人请教呢?
“正是啊!”云睿听得心中喜欢,接道,“孔夫子自己便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啊!”
段炎颔首,暗道孺子可教也。
云睿仰脸瞧着段炎清癯的脸,笑道:“老先生果然是做大官儿的,见识就是不寻常,不似那等腐儒,只会呱呱学舌。”
段炎被这稚童由衷夸赞,不禁老怀一畅,捻须笑道:“臣多谢殿下夸赞了!既如此,臣便也投桃报李,夸赞殿下一番如何?”
云睿不知他所指,瞪大双眼困惑地看着他。
段炎笑道:“臣方才说,圣人勤于习学,殿下既然自比圣人,臣当然也要夸赞殿下勤于习学不亚于圣人了。”
云睿知他此番话是调侃自己之前的强词夺理,小脸又是一红,扭捏地抿了抿唇。
段炎于是谏道:“殿下好奇陌生事物,肯于习学,这是好的。但此处毕竟是奉先殿,乃庄严所在,殿下此举便失了礼法了。”
说罢,见云睿羞得垂着头,盯着云纹靴的靴尖不语,段炎点到为止,并不深究,而是宕开话题。
“说到文宣王,臣想请问殿下,圣人何以为圣人?”
这问题,云睿可是闻所未闻,遑论知晓答案了。
她着实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不得不失落地看向段炎,摇了摇头。
段炎背着手,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见她纠结着一张小脸凝着自己,静候答案,段炎诚恳道:“殿下细想,孔夫子曾问道于老聃。老聃乃道祖,也是一位圣人,这倒也罢了。可普通人知道的事情,孔夫子可能都不知道,还要靠习学知晓。那么,何以千百年来,孔夫子始终被尊为圣人?还有周文王,史传他为商纣所囚之时,更被诓骗食了亲生儿子的肉做的肉脯。这样的人,为何还是被尊为了圣人?”
为何呢?
云睿顺着段炎的思路,拧着眉头细想。
“因为他们心中有大道,有执守支撑啊!”段炎一语道破。
“执守……”云睿喃喃重复着。
“正是啊!”段炎凝着她认真的模样,“孔夫子以一生之心力奔走、周游于列国之间,提倡王道。他呕心沥血兴办私学,使得寒门子弟亦有机会读书习学,有机会通晓大义。他又编检《春秋》等诸般典籍,使得我中华文化不至于湮没于历史荒尘之中。再说周文王,他苦心钻研演周易,为后人留下一门极深奥又极有用的学问。更为了黎民安康、子孙后代立志讨伐商纣,还天下以康乐平和,最终在武王手中实现愿望,此举让天下百姓少遭了多少罪,少吃了多少苦?”
云睿越听越是被吸引。她往日读书,父亲也罢,女学中的先生也罢,哪里有人为她讲过这等道理?
“所以,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乃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为大道之执守。”段炎做了结语。
眼见这小殿下双眸放出精光,段炎欣慰得很,总算,自己的一番论说入了她的心了。
云睿见他停住不说了,尚觉不过瘾,她急急地拉住段炎官袍的衣襟,仿佛要他接着教给自己更多的道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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