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
杂货店是新开的,货架很新,货品也很新,结账的柜台很新,柜台后头坐着的女人也很新鲜,像是天生就带着抓人眼球的本领。
她没有抬头。
连晚微微失望,又久违地有些胆怯,顺着货架绕圈,佯装是挑东西。
她磨蹭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像这些天里她常做的那样,从冰柜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放到收银台上,示意结账。
不轻不重的一声。一直垂着头划拉手机的女人终于抬起头来。
须臾,眼睛里泛起笑意。
“是你啊?”她说,声音柔柔的,尾音却并不往空中飘,反倒是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语气。
连晚“嗯”了一声。
声音很镇定,没慌。
女人的眼里有了更多的笑意,她看她一眼,又低头去看那瓶水。
店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这个牌子好喝吗?”女人端详了好一会,忽然拖长了声音问。
连晚被她近似于娇嗔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带着表情都僵住:“嗯……”
似乎是不满意连晚又应她一句单字。女人不说话了,只重新抬起头注视着她,眼睛里的笑意褪去,换成一种明晃晃的、不教人讨厌的打量。
连晚被她的目光攥住,一动也没敢动。心里懊恼于自己的不会说话,又悻悻然想,好在她长得不丑,不怕她看。
“外面这么热呀?”女人看了半刻,又慢悠悠地问,“你今天回家这么早,不用做活?”
她一连抛出两个问句,像是势必要让连晚开口说话似的。
连晚站久了,用手略略撑着桌子,老老实实地跟她解释:“今天活少,下午没事。”
比她高出半个头,看着满脸冷淡的人说起话来却有些奶,还带着些鼻音,音量很轻,像是会吓着她似的。
还是话少,不过周烟浅已经是相当满意。
她心满意足,抓起那瓶矿泉水扫码。从冰柜里取出来的矿泉水在桌上放久了,从瓶身淌下来不少水珠,窝在深棕色的桌面上,在灯光下清楚地倒映出两个人此时的样子。
连晚顺着那些水渍,看见旁边放着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歪着几个沾着显眼唇膏的烟蒂。
上头的唇印和唇膏的颜色一样显眼。
原来她还会抽烟吗?
连晚心神一窒,但她是老实孩子,第一印象只觉得美和向往,还来不及想七想八,随即就听见唇印的主人说:“我扫码的机器好像坏了。你扫我吧。”
女人细长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朝着连晚递过去。
连晚照她的话做,低着头,手很稳地扫了,又从女人的手里把那瓶矿泉水抓过来
两人的手短暂地一碰,各自都感觉到对方的温热。
屏幕上很快跳出来的却不是转账,而是好友添加的申请界面。
连晚脑子傻掉了。手指顿住,一时做不出来反应。
店里没人说话,但连晚知道她在看着她。
那瓶子矿泉水的瓶身仍在渗水,滴滴答答地,很快沾湿了连晚的手。
第2章 chapter 2
时间仿佛被拉长,莫名其妙的无所适从和心慌意乱席卷而来,连晚抿着唇,抬起眼睛,正巧撞进女人含笑的注目里。
女人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自带摇曳的水色,像带着勾子似的。可她的唇又十分纤薄,就算是涂红了丢过来,也生生泛着一股子冷意。她就算生在杂草堆里也是玫瑰。第一眼看见她的人都会明白她的柔媚里带着尖刺,可还是要一头栽进去,在她的风情万种里粉身碎骨。
现在,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连晚又一次栽进她的目光里,觉得危险,又觉得沉溺。
说来奇怪,尽管已经来过多次,但女人的面容对她来说还是惊艳。连晚觉得每一次看见她她都要陌生一回,她也说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不知道要找寻些什么地每天光临。
外头的蝉鸣声声叫着。
连晚顷刻回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了那瓶矿泉水,垂着头想:
也许她不该来买这瓶水的。
她这些天里都着了魔。
那么,沉默半晌过后,周烟浅终于听见连晚开了尊口。
这次说的话多一些,语气还是轻轻的。
她说:“错了,这不是付款码。”
周烟浅自从她进门起就一直努力卖弄着的漫不经心差点没绷住:“什么?”
连晚抬起头,静静地注视她:“给错了。”
她说着,还把手机屏幕的界面朝周烟浅亮了一下。
什么意思。周烟浅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心里翻江倒海,落到脸上化成嘴角边一个薄薄的笑,语气似是打趣又似是嗔怪:“就要这个,加了把钱给我转过来。”
连晚立杆似的杵在原地,没应声。
不知道这人又是在别扭什么,但周烟浅也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了火,她提醒自己留神别把人吓跑了,遂缓和语气,重新又用慢悠悠的腔调说:“你现在要是不加上,过几天就算是你求我,我也不加了。要是往后这事儿耽误了你干活儿,那也别怪我。”
她很快看见眼前的小呆头鹅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些许疑色,但依旧是一声也不吭,只沉默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烟浅盯着她,不受控制地就有些走神。
……真好看啊,高高瘦瘦的冷白皮,长眉深目,高鼻琼唇,握着矿泉水的手指节分明,又因为瘦,手背上浮出一点点的青筋,像是一把就能把她按住。
迷死谁了,意思是迷死她了。
心里在尖叫,看在这等美色的份上,周烟浅立刻又原谅了连晚的进退失据和木讷。
“别怕。”她托着下巴,将嗓音放得轻柔,眼睛弯弯地笑着仰头安抚道,“是好事儿。”
还伸出手,作势要拍拍连晚的肩,被躲掉了。
周烟浅看眼自己被躲掉的那只手,勾勾嘴角,又笑得连晚心慌意乱。
不管如何,两人最终还是加上了好友。
连晚捏着那瓶湿漉漉的矿泉水出去的时候,听见玻璃门上挂着的铃铛又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叮铃一声,像是冰块滚落进手心,像是要打碎这个夏天的热和寂静。
从女人的店里出来,拐进楼道,周围的温度一下降下来,楼梯也是冰凉的水泥楼梯,墙上斑驳地贴着层层叠叠的小广告。连晚一路上到三楼,掏出钥匙开了门。
屋里空旷得一览无余,是间不大的一居室,家具寥寥无几,连椅子都没有几张,桌子边立着浅绿色的冰箱,对面是铺着竹席的床,墙壁上挂着灯泡,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泡沫箱里栽着些小葱香菜。
木质的房门在身后关上,连晚进了屋,水泥地面带来更多的阴凉,她家里没安空调,但一年到头也不怎么热。
一路过来,背上生了些薄汗,连晚却没急着去开头顶的风扇,而是先打开冰箱,把手里那瓶矿泉水放了进去。
空空荡荡的冰箱里除了一点青菜,几罐啤酒,剩下的全是排列整齐的矿泉水。得有七八瓶,同一个牌子,同一款容量。
连晚的嘴角无意识地勾了勾。
身上的衣服在早上卸货的时候已经弄得脏兮兮,她卸完货用接在墙边的水管简单冲了一下,现在干了过后,留下些灰道子和汗湿过后的白渍。
连晚把衣服脱下来,简单冲过一遍凉水澡,套上充作睡衣的T恤和短裤,躺在床上,把一条胳膊枕在脑袋下边。
头顶的风扇慢悠悠地吹着,竹席散发出使人安心的清香味,她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这天下午,连晚又一次梦见了那双白臂膀。
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在她的梦里重现。她把货车倒在杂货店的门前,把那两扇玻璃门从车上卸下来。
女人迎过来,挽着满头乌黑的发。肩膀上挂着两条细细的吊带,姿态婀娜。
身后施工的声音叮叮当当,连晚要跟她说话,不得不凑近了讲。
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那天在场的其他人都不见了。只剩下她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