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犯
“那你们家现在有多少钱?对方要多少彩礼?多少营养费,三金呢?摆席吗?准备上哪个医院检查?结婚还好办,到时候生孩子又是一大笔钱。”
一连串发问打得侄子措手不及,他的脸上显出些窘迫,“家里没多少钱了……而且我姐这学期学费还没交,所以我妈说让我先出来赚点,他们再想办法。”
“那你那个女朋友家里呢?”
“她家里也没钱……”
第三碗面没过多久就被端上桌,连晚边回消息边听着两个人说话,满脑袋的钱钱钱,周烟浅想跟她打电话,她都觉得不方便拒绝了。
“嗯……不过她跟我说了,三金没事,她想要办婚礼,再蜜月,孩子不急,趁着肚子还没大起来先出去转一圈。”
“孩子不急……”王志强揪着半拉眉毛,显然对这两个不靠谱的小年轻很诧异,“什么婚礼…?现在结婚要这么多花样?”
“嗯,没事,叔,昨晚上我爸妈算了算家里的钱,如果不买三金,到时候礼金收下来刚好凑合。”
“那也得先把钱给人家,你姐呢?学不上啦?”
“我姐说她自己去贷款。不用家里出钱。昨天就回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
连晚一碗面下肚,又重新续了一碗面。他俩还在说。从结婚内容延伸到女方家太贪心,要的钱太多,看能不能再去谈谈,反正也都怀孕了……
用王志强的话来说:没了你她还能再找谁?
连晚吸溜着面条,觉得自己好像身处讨价还价的菜市场。
“婚纱要租,到时候叔你开车送我一趟吧,县城里有。戒指就不买了,家里有祖传的,我妈昨晚上给我了。”
“行不行啊?”王志强嘴角粘着葱花粒,听见侄子的话不置可否地撇嘴,“现在不都流行钻石的,我给我老婆买的就是。”
“行的。”肤色黝黑的年轻男人还是小心地扶着碗,他很瘦,还有点驼背,弯腰喝面的姿态看起来很别扭,但脸上带着点羞涩的执拗,“祖传的,我爸当年给我妈的。”
他的神态让连晚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喜欢挨着自己车子,在周末走街串巷的摩托车一家人。
如出一辙的捉襟见肘的窘迫,和固执愚昧里的一点点温情。
在将来可能也会有闹哄哄的家庭气。
“也是,传统的东西也不差。”王志强嚼着面条,抬眼,眼神正好撞上若有所思的连晚,“小连到时候来玩啊。”
“哦……好。”
“现在是困难点,结婚了就好了。”看着出门在外束手束脚的男人,也许是心疼侄子,又或许是有感而发,王志强忽然感慨,“这也是人生必经的阶段,很快的,短短几十年人就老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钻进了连晚的耳朵里,像一把小锤子,反复地敲打出回声。
短吗?连晚回想着她的前半生,好像是不短的,记忆会把人生中的每个瞬间都拉长了,重新清晰地摆在人面前。原来她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第一次参加白事,第一次握方向盘,第一次出车,再到第一次接吻,第一次跟人紧紧相依。
但好像又确实是很短的,这些被拉长的时光顺着记忆洪流倾泻而下,好像她第一次触摸女人的嘴唇的感受那样稍纵即逝。
秋去冬来,很多事情都变了。
“再过几天我就去提亲。”侄子还在说。
“行吧,娶了媳妇就要好好干,你爸妈熬过这一阵子,等到你姐出嫁,就轻松了。”
“嗯。”
“是不是就是快啊?之前想着你刚出社会,现在都要成家立业了。”
“嗯。”
侄子的话里带着对未来的希冀,连晚听出来了,职校辍学,女友怀孕,这样的变化对他来说竟也算是新生活的开端。挤在摩托车上的一家人,有婚姻,有子女,有世俗宗亲,也怪不得他们热闹。
她又有什么呢?
她靠什么来维系好长又好短的两个人。
碗里的面吃完了,碗筷当啷一声响。加了两次面的面汤混浊,早已不复刚上桌的清澈。久违地,连晚感到了一丝被催促的急迫感。
第45章 chapter 45
现在的日头短,许多人还没到家,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
从停车场出来,连晚沿着旧居民楼坑坑洼洼的路往前走,冰冷的空气里飘着各式各样的饭香,一扇扇窗户里灯影晃动。
她有些出神,望着那些窗户。
看着看着,脚步拐进小巷,墙边伸出几支光秃秃的枝桠,差点儿勾住她的衣角。不知道从哪传来按打火机的声音,幽幽的夜色格外空旷,把这声音传得很远。啪的一声按下去,又呲的一下熄灭,不疾不速地,一下,又一下,声音的动势和持续时间像是一只老式挂钟钟摆的回响,教连晚很容易就想到失眠的深夜,就是这样睁着眼睛数着声响等待天亮。
天冷,街巷早早就空荡无人,而等到连晚径直走到楼下的小便利店,才似乎看见了声响的来源,熟悉的玻璃门后头是熟悉的灯光。明晃晃的,女人捏着打火机,拢手在门口点烟。
她偏着头,脖颈侧出很好看的弧度,眼神盯着指尖跳动的火苗,有一种摄人心魄的专注。这么冷的天,她没戴围巾,也不穿外套,贴身的毛衣看着就薄,路灯倒映出她落在地上的影子,轻飘飘的,好像伸手去抓就会消散。
连晚本应该恼怒的,因为她身体本来就差,又不注意保暖。可现在周围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了。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梢,吹着女人的头发,黑色的发尾晃动着,落在细窄的肩膀上。连晚走过去,盯住那只捏打火机的手两三秒,才问道:“……怎么在这里站着,冷不冷?”
整个下午,她一路走来,终于说了开口的第一句话。话一出口,她的心里奇异地泛起一丝幸福的颤栗,好像眼前的一切忽然告诉她,相比起去担忧其他,能够去等待一个人的回应,已经是如此令人满足的事情了。
周烟浅抬起眼,看见是连晚的脸,神色明显地愣怔了一瞬。但也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下一秒,她的眼睛里便泛起笑意。
不过,她的手上下意识有一个遮掩的动作,但很快止住了没动,女人擎着烟,又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若无其事,笑盈盈地应:“…你回来啦。”
再按灭了烟,悄悄往旁边的垃圾桶一丢,才抱住伸过来的胳膊,“今天好早哦。”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让冷硬的冬夜刹那间生动起来,让连晚不由得凑近些,面对面才感觉到彼此身上的寒意,不着痕迹挡住风,才问:“怎么不去屋里?”
听她的语气不像刚才那么沉了,周烟浅哼哼一声,往她的方向靠,被一把揽住,是熟悉的、温热的怀抱:“在屋里待一天了,刚出来,透透气。”
两人的目光缠着,周烟浅靠着她,搂紧了她的手臂。
路灯略微一闪,风刮到脸上,刺骨的疼。连晚揽着周烟浅往里走,还是妥协般地脱下身上的外套披过去:“快穿上。”
顿了顿,又问:“今天怎么样?店里还好吗?”
可能是因为累,她的声音轻下来,语气别样温和,像肩膀上这件被不容置疑裹到自己身上的外套一样暖融融的。
周烟浅眯起眼,牵住她的手,勾着手指晃晃,像平时一样回答:“今天也很好呀。”
她牵着的人也照常,“嗯”了一声:“好,那就好。”
两个人一同走到店里,连晚把人松开,周烟浅扶着桌子看她。看着她一路径直走到厨房,把她犯懒晾在桌上的碗筷一个个收回来,整整齐齐码好,再放进消毒碗柜。
弄完也没闲着,中午吃剩的菜还摆在桌上,垃圾也堆了半桶,她强迫症,马不停蹄一路拎到外头的垃圾桶去。
店里没什么人,结完几个买水买烟的,连晚还在里边忙活,白炽灯就显得空落,周烟浅也收拾了一下,靠着桌子等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