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
“是。”皇帝立起身听过,一颗心才终于落地,想到顾沅在这样天气里跪了两个时辰,又暗自皱眉,正盘算着派人去御药房取药,却不见许嬷嬷告退,皇帝耐着性子等了一盏茶功夫,终于忍不住,道:“宫门已经下钥,朕派人送许嬷嬷回去?”
许嬷嬷胸有成竹,在小凳子上坐得稳稳的:“老娘娘今儿有旨意,要奴婢在清和殿照料一夜,看看这些奴婢的作为——小爷不会嫌奴婢唠叨厌烦吧?”
倘若现在硬把人赶回去,便有欲盖弥彰的嫌疑,皇帝想了想,只朝许嬷嬷一笑:“嬷嬷说哪里话?朕还记得小时候在宁寿宫歇午觉,嬷嬷给朕讲过故事呢!嬷嬷是母后身边第一妥当的人,有嬷嬷教导,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与许嬷嬷又闲谈了几句,便按着往日惯例传司浴伺候,许嬷嬷责无旁贷地居中调度张罗,一切仿佛都和往日别无二致,一切又都仿佛和往日并不相同,皇帝沐浴更衣出来,却是许嬷嬷亲自引着自己穿过穿堂,进了隆禧馆。皇帝并无睡意,但眼见御帐低垂已经放了下来,许嬷嬷守在殿门口,便也只得微微苦笑,举手撩起帐帘,忽然瞬间浑身冰冷。
许嬷嬷的声音却在耳边清晰可辨:“小爷到了年纪,人伦大事总是避讳不得。老娘娘的旨意,既然小爷看着胡司寝侍奉的还好,不如就再近一步,抬举抬举她吧!”
顾沅双目紧闭,一行清泪自眼角滑下,隐入明黄锦被之中,皇帝无意识地松了手,明黄绸云龙帐自手指间无声无息地滑下,胸口痛楚惶恐恍惚惊艳融成一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38章
毕竟是头一回,又是这样强赶鸭子上架,许嬷嬷见皇帝僵立在帐前,并不催促,只在殿门口等待。她耐心候了一盏茶功夫,见皇帝又抬起手来,举手撩起帐帘往里看了一眼,便半垂着眼皮一躬身:“小爷倘若没什么吩咐,奴婢便告退了,明早再来给小爷道喜。”
“嬷嬷且慢。”皇帝却又松了手转过身,眉目里没有半分羞惭恼怒,声音里透出股诡异的轻快平静,“朕前几日蒙列祖列宗指点,得了一梦,只觉得有些蹊跷,一直不曾说出来,如今才明白原来应在今日。这梦与母后也有些关联,还得请嬷嬷替朕回禀母后。”
宫里头崇佛的人多,素来不缺这些个神鬼感应的话头,眼见皇帝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许嬷嬷念了一声佛,心道难道是列祖列宗早就知道皇帝该有这么一遭,早早托了梦点醒?“奴婢自当回禀,不知小爷梦到了什么?”
“朕梦见了太祖皇帝。”皇帝唇角含笑,眼神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她老人家披着件绯袍,形容和奉先殿里的写真图没有半分差别,朕向她行礼,她自袖里取出卷书册递与朕看,只道天命注定,十月十五日在隆禧馆与朕同寝之人,便是朕此生结缘之人,宜立为后。朕想隆禧馆是朕日常起居之处,有什么人敢与朕同寝?何况若要立后,也是奉母后懿旨明媒正娶,怎么会凭空出现在清和殿?想要向她请教,她老人家却突然不见了。朕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说了有小人作祟迎合,故此只记在心里,不曾告诉一人。却不想今日果然应了梦兆。”
“虽说是列祖列宗保佑,但要不是母后仁德福厚,感动了祖宗,怎么能这么机缘巧合地点醒了朕?”皇帝肃然整衣,朝着奉先殿方向跪倒行了礼,又朝宁寿宫行礼,“如今这梦才应了一半,就请嬷嬷去回禀母后,就说列祖列宗在上,朕愿奉天意立此女为后,只是毕竟是朕一生夫妻,与朕敌体之人,这样仓促行事未免唐突,还请她老人家下懿旨,待三书六礼备齐,朕告祭宗庙,再行合卺礼吧!”
皇帝平日里谨言慎行,可此时这样不管不顾,连满天神佛都不忌讳,红口白牙地把列祖列宗一起拖下了水,竟是铁了心要给一个小小司寝明媒正娶的皇后名分!许嬷嬷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着念了好几声佛,又暗自祈祷祖宗莫要见罪,见皇帝朝着宁寿宫方向端端正正跪着,分明就是等不到太后懿旨就不起身的意思,只觉一股冷气从头窜到脚,心道小爷这是被彻底迷了心窍了!
她不敢耽搁,退出殿叫过魏逢春把住殿门不许走漏风声,到日精门上寻到崔成秀,令他去鸾仪局当值取钥匙,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去传郑宗主和林督主来,就说是老娘娘的懿旨,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商量!”
按老例两位御前总管轮流值班,一位在清和殿御前伺候,另一位就掌管门禁,崔成秀自知道顾沅几人在宁寿宫受了罚,便躲在日精门值房里不露头,暗自庆幸自己又躲过了这么一场大风浪,见许嬷嬷声色俱厉地吩咐了一番,形色匆匆地朝宁寿宫而去,平素里一丝不苟老成持重的人,如今竟连裙角挂在门角铜花上也不曾觉察,心里头便是一凉:宫禁森严,宫人非大事下钥后不得妄自行走,这一次竟是连鸾仪司的人一起传召,只怕当真是要捅破天了!
太后此时也还不曾歇息,正与几个老宫人闲话,见了许嬷嬷只是意料中事地眉头一皱:“皇帝闹起气来了?我才也正在想这件事,是办得有些急了。倘若皇帝当真不中意,你只管告诉她,就让她委屈一夜,明儿我就下旨,给胡阮娘一个贵人名分,她喜欢,就先放在身边,不喜欢,只管在西六宫里挑个地界安置了,碍不着她的事。”她见许嬷嬷依旧是脸色苍白地不做声,只伏在地上叩头,将几个老宫人都遣了出去,才向她略带一丝不安地道,“怎么了?皇帝难道是要正儿八经地封个主位?哀家早在宫里撂过话,只要懂规矩,伺候好皇帝,就是给个妃位也不难,就是得循着次序一步步来,最多份例上先给宽松些,明儿我和皇帝亲自说就是了。”
许嬷嬷并不抬头,伏在地上将皇帝话原封不动转述了一遍,才挺起身来:“奴婢听得胆战心惊,列祖列宗有灵,岂是能这么不避讳的?才刚过奉先殿的时候,又替小爷祝祷了一会儿才回来。小爷如今也还在殿里跪着,她不是信口开河的性子,我看她那模样,倒真似铁了心,该不会当真梦见了?”
“梦见什么?太祖皇帝?”太后怒极反笑,“她怎么不说是先帝,是哀皇帝,是哀家?只为了一个顾沅,就什么也不顾了,她自己不顾,列祖列宗也不顾了!”
“顾沅?”许嬷嬷一怔,“先头小爷也是说什么顾沅,奴婢还想着是不是听差了,难道那胡阮娘其实还有蹊跷?”
“端王把状都告到我面前了!”太后闭了闭眼,顺了一口气才能说下去,“说是皇帝迷恋宫外女子,给她改了名姓暗地里送进了宫,连鸾仪司、裕王、遂王一块儿合伙瞒着人,那胡阮娘其实是个女士子,名姓就是顾沅!还说那顾沅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仗着相貌文才,也做过些歪心肠的事——我原本不信,可人家把物证都送来了,”她指了指案头紧锁的紫檀木雕花匣子,“里头是时文稿子,署名清清楚楚是顾沅,我派人去常静堂,和李嬷嬷对了胡阮娘的笔迹,竟是一般无二!前头查履历的时候我就奇怪,浣衣局什么时候能有这么出挑儿的人才?又是在安乐堂里呆了小半年,怎么还这么白白嫩嫩的没半点病相?举止口气也和宫里头的不甚相似。后头仔细想想,不就是李代桃僵的把戏么?开始她闹着要立后,我就疑心,如今立不成后,索性把人拐到宫里来了!”
当初那个懂事好学的孩子,怎么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难道当真是小时了了,大时未必佳?太后痛心疾首,声音渐渐哽咽,“端王说皇帝沉迷女色,不顾规矩胡闹,我其实是半信半疑,可为了皇帝体面,还是训斥了端王,叮嘱他不许声张,只想着悄悄处置了,一团锦被遮掩完事,她倒好,自己先闹出来——她这么不成器,我要是一口气上不来,到了地底下,怎么见哀皇帝和先帝呢?”
这么一顿晴空霹雳打下来,许嬷嬷惊得几乎如木雕泥塑,直到外头小宫女通报才醒过神来:“奴婢万死,奴婢刚刚自作主张,让人请了郑宗主和林督主过来,想要一道参赞参赞,商量个和缓法子出来,如今看来倒是——”
“商量什么?商量怎么继续瞒了哀家,再瞒了天下人耳目么?”太后怒气不息,冷然道,“宣来也好,备辇,叫上她们,一道去清和殿,哀家看看是不是当着臣工的面,皇帝也还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还求老娘娘给小爷留一留体面。”许嬷嬷随着太后下了月台,一路苦劝,“依奴婢的见识,小爷不过是一时之气,说不定这时候就醒过神来了呢?再说,如今已经是二更,四更便要准备上朝,就是小爷再倔强,也不会把朝务撂着不管,到时候再处置,也不迟呀!”
“倘若她当真一门心思到底呢?”太后倚在凤辇上,声音里透出一股无力黯然,“当年老北武王是先帝的姑姑,替世宗皇帝沙场上立了多少功劳,结果呢?王妃殁了,北武王竟绝食以殉,说是什么不放心王妃一人在地下!还有太祖皇帝,圣文皇后再好,守着牌位过半辈子是什么滋味?后头又是那样儿的下场。先帝在世的时候说过,说是民间有传言,太祖皇帝驾崩得冤枉,对成宗皇帝一系有怨气,所以自明宗皇帝开始,男帝都站不住脚,穆宗皇帝就是吃了这样的亏,女帝若好女色,也都多有妨碍,北武王就是例子,如今,如今又轮到元嘉!虽说她不是我自小养的,情分比不得先帝,可我知道她心思淳厚,孝顺得让人没话说,如今眼看着她走歪了路,哀家不硬把她正过来,还有谁能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就是她为此记恨我,好歹我在先帝面前有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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