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
“他们不敢。”皇帝合上文书,冷然开口,“儿即将亲政,也不会让他们再逼迫母后。”她说着向林远道,“看这卷宗里的意思,倒不像是已经结了盟的,朝臣中可有人涉及此事?”
“臣也在诧异,内臣里卷入的不少,朝臣的倒不多。不过,刑部侍郎许志玄仿佛有些嫌疑,臣还在查。”
皇帝颔首:“他们那么挑剔,对朕都处处看不顺眼,朕的那几位王叔王兄,只怕更是看不过去。”
这话说得实在孩子气,林远知道皇帝为立后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只在心里微微一笑,却听皇帝又道:“你要朕今日免朝,也是这卷宗里说的‘顺铺棋’?”
“陛下说得不错。这一次端王不惜亲身上阵欺瞒太后,可见图谋不小。如今不妨顺着他们虚晃一招,朝臣里的动静便清清楚楚了。另外,臣得了消息,有人在冬祀时也有些安排,臣敢情此案一干人等待冬祀后再处置,以免打草惊蛇。”
按制冬祀与承爵考皆在定江口行宫,并不在禁城之内,太后心里更是不安:“难道还要皇帝亲身犯险?要是有个万一——”
郑鸾不慌不忙:“臣与林远近日正在整顿行宫,排查京营人手,可保御前万无一失。何况这些个承平亲王,”她微微一哂,“饱食终日吟风弄月,只知道暗地里阴谋算计,倘若堂堂正正论起朝政军务,实在不如陛下远矣,京营里多半都是久经沙场的持重老将,没人把他们放在眼里。”
“旁门左道也不能掉以轻心。”太后依旧忧虑,“御前这几个管事的奴婢都是三年前新提拔上来的,邀宠的把戏倒是精通,可论老成远不如先头的老人,要不,再把那些人召回来?”
“这正是臣要提的。”郑鸾不动声色,“如此恐怕太露痕迹,不如将几个人放在御茶房和御膳房里,可确保御前饮食无碍,又不招人眼目。御前起居么,”她故作思索了一阵,“臣想着若是有一个人可以名正言顺地与陛下同起居又不招眼,事事试在前头,便万无一失了。”
“皇帝这么大年纪,放个嬷嬷在殿里照料总不像话,”太后苦苦思索了一阵,见郑鸾目光有意无意落在龙帐上,立时豁然开朗,扬声道,“顾沅,刚刚郑掌印的话你可有听清?你干犯宫禁,本是罪在不赦,如今哀家就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可愿意?”
皇帝不安地动了动:“母后——”她一语未了,顾沅已经到了帐外,在十步远处向太后叩首道,“一切风波,皆因民女一身而起,民女自是责无旁贷。”
“听皇帝说你对她不假辞色?”人的心思实在是复杂得说不准摸不透,虽然恼火皇帝被女色迷了心窍,可知道顾沅对皇帝无动于衷,太后心底竟对顾沅一样恼怒起来,板着脸上下打量顾沅,如墨长发披在背后,更显出一张脸温婉秀丽,虽说如此,这样的相貌,皇帝也不是配不上,怎么竟敢大逆不道地瞧不上元嘉呢?“你供状里声称早有婚约,如今哀家也不理会是真是假,只有一样,你若是接了这差使,这阵子就得顶着司寝的名头留在御前,若是被旁人看出什么破绽,误了事,哀家可不饶你。”
“臣自当尽心竭力。”
“皇帝朝务忙,体气也不算结实,倘若你服侍得不好,惹得皇帝起居无节,饮食荒废,哀家一样不饶你。”
眼见顾沅又叩下头去,皇帝脸上泛起红晕,嗫嚅着向太后道:“儿不用她服侍起居——”
刚刚皇帝处置朝务明明还是果断清明,怎么碰上宫中内务,就这么优柔寡断呢?太后心里对顾沅愈加不悦,看了皇帝一眼,只不加理会:“我知道元嘉的性子,不是会强逼于人的人。就算你与她同起居,彼此都是女儿家,也无碍于你的名节。如今你在人前还是胡阮娘,待事了出宫,哀家自会替胡阮娘处置后事,彻底还顾沅一个清白。只是日后出了宫,御前之事,你终身不许提,倘若提了,便是死罪,如此,你可愿意?”
就算咬死了胡阮娘与顾沅毫不相关,但在御前毫不避讳地走动,又有许多有心人看在眼里,总归有纸里包不住火的一天,皇帝实在忍不住,低声向太后求情:“母后,不如让她依旧只留在清和殿里——”
“臣自当追随御前,不离半步。”顾沅肃然朝太后一拜。就算是皇帝秋毫无犯,在御前这样服侍,倘若被旁人知情,只怕无人会相信自己与皇帝清清白白,在宫里那么多日子,顾沅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只是这一刻,她却将之前的种种顾虑担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士为知己者死,皇帝全心全意地维护于她,除了同样拼尽一切地保护皇帝,她还有什么能作为回报的呢?
第40章
一干琐细布置商量妥当,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更。御前人都筛子似地被过了一遍,几个平日里有些嫌疑的太监宫女跟着李婉娘一块儿被送进了慎刑司,只怕再没有超升的一天。皇帝亲自送太后回宁寿宫安置了,再回到清和殿,才踏上月台,便听见一墙之隔的夹道上传来四更天的云板声。
这个时辰,住得离禁城远些的京官已经起身准备上朝,皇帝几年来早朝不辍,如今明明身体无碍,却突然放了空,只怕第二日阁臣御史便要争相进谏了。这样每日起早贪晚一丝都错不得的日子,几位年长叔伯兄长却都一样虎视眈眈,皇帝心里不由得划过一丝啼笑皆非,她也听说过有宗室暗地里嘲笑自己这个皇帝小气,饮食份例还不如一个亲王,难道早朝时那一瞬百官叩首的尊荣当真值得拼尽一切的夺取么?
午门方向有火光闪动,自午门向北笔直沿展而去,是当值京卫在立杆子挂入值灯笼。禁城内除朝殿和各门外绝无灯火,是以群臣入朝全凭入值灯笼导引,再有小半个时辰,待两溜杆子立到承天门内,大臣们便要入门站班。以往这个时候,皇帝也正起身忙碌,从不注意这些,如今站在月台上远眺,反倒是一种别样的忙里偷闲的滋味。
崔成秀小心翼翼上前,呵着腰将大氅抖开,要披在皇帝身上,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转身进了殿。从前殿过了穿堂迎面便是一溜五间后殿,最左边便是隆禧馆,殿内已经满是安息香气,程四娘在窗下垂手侍立,见了皇帝趋前替她更衣,皇帝眼神瞟着低垂的帐帘,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她——在里边?”
“按老娘娘的吩咐,胡女史正按规矩在帐内候着,可要奴婢招呼她一声?”
既然是同起居,同床共寝便避无可避。帐帘低垂,里面只能隐约看出个大概轮廓,皇帝深吸了口气,令程四娘退下,自己撩帘进了帐内。两层帐帘放下,帐内便自成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顾沅只着中衣,端端正正跪在锦褥一角,朝皇帝俯身叩头:“奴婢失礼,唐突陛下了。”
扮戏总要扮全套,皇帝之前“不许称奴婢”的特许被太后毫无余地地取消,这样两个字自顾沅口中说出,让皇帝心底一疼,刚刚那一点绮思瞬间无影无踪:“该说这样话的是朕。”
龙床宽阔,足容五六个人有余,皇帝看也不看顾沅,垂着眼睛自另一头上了床,紧贴着墙躺下,闭着眼睛将锦被拢在身上,向着身后道,“你也歇下吧。”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皇帝面上镇定,心里却心慌意乱,候了片刻才觉出不对,朝身后瞟了一眼,登时坐起身来:“你怎么睡在踏板上?”
“奴婢这样位分,不足与陛下同寝。”顾沅在踏板上铺好毡毯,跪在毡毯上朝皇帝行礼,“按规矩该歇在这里值夜,陛下若是口渴或者——”
皇帝一口截断她的话:“刚刚在这上头跪了那么久,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吗?”眼见顾沅没有挪动的意思,皇帝气急攻心,脱口而出,“你敢抗旨?给朕上来!”
皇帝素来温文,待顾沅更是十分谨慎,从没用过这样口气,顾沅怔了怔,还欲推辞,皇帝已经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气急之下拼尽了全力,顾沅又不提防,身不由己地顺着力道长身而起,栽倒在皇帝面前。
顾沅抬起眼睛,皇帝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正蹙着眉瞪她,明明是尴尬到了极点的状况,可顾沅看着皇帝稚气未脱的小脸上老气横秋的神色,竟莫名地觉出一丝好笑,撑着手臂起身朝皇帝跪下去:“奴婢失仪了,只是奴婢倘若歇在这里,外人倘若问起来,奴婢该怎么解释?”
皇帝仿佛并不曾想过这样的问题,怔了怔才道:“就说,就说朕不惯旁人睡在踏板上。”
“倘若是这样,陛下不是该令奴婢回围房么?”
皇帝眉蹙得更紧了些:“朕怕黑,要人陪着睡,还不成么?”
她语气一板一眼,内里分明是赌气的意思,顾沅讶然,皇帝已经重新倒头躺下,朝顾沅又抛出一句:“你是司寝,只听朕的旨意就是,哪里需要啰嗦——还不快歇着?”
无论是出自刻意还是无心,皇帝举动这样无忌,反而让两人之间少了不少尴尬。她在龙床另一边躺下,见皇帝虽然规规矩矩面墙侧卧,身体却僵直笔挺,候了半刻,才低声道:“陛下不惯与人睡?”
背后的声音低而柔婉,让皇帝脸上更是发烧,身体也更僵了些:“按宫里的规矩,你该称朕‘小爷’。”
顾沅的声音里掺了一丝好奇:“奴婢冒昧,当年读前人笔记,里面言道宫人称公主皆用‘殿下’,与诸王同,更近些的,私底下按排行称呼‘小娘子’,与民间规矩相同,为何陛下独称‘小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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