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说她非我不娶
可哪怕这举世无双的一身华服,终究也还是比不上杜云歌半点颜色。
因为是在自己门派里成亲,又是两个女子,便干脆省去了迎亲登轿和哭别的那一套。薛书雁穿着玄色长衣,握着杜云歌的手,将她从内室小心翼翼地引了出来。
龙凤喜烛影幢幢,莲步轻挪间,隐约能够从正红色的云锦盖头下,透过那摇晃不止的金线纺成的流苏,看见杜云歌的小半边侧脸。
即便不能窥见全貌,可是只这一眼,只这半面,只看她微微一笑,顷刻间便如云破月来,光华冶艳。似乎全天下的美色都在这一刻里,被她那胭脂色的唇角给尽数揽走了。
负责唱喜的人偷偷擦了把额上的冷汗。这是妙音门专门从山下请来主持今日的喜宴、做这一行做了几十年的老师傅,哪怕在上山之前,他已经被告知过了好几次,也从道听途说的传闻里隐约知晓妙音门身家丰厚,可是在真正踏进妙音门的山门之后,呈现在他面前的,竟是他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富丽景象。
本就小心翼翼,不敢多说半句话、生怕踏错一步的唱喜人便更打点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高声唱道:
“一拜天地!”
刹那间满室俱静。不管是前来观礼的人还是妙音门自己的人,全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看着站在大堂正中央,一红一黑的两道身影盈盈拜下。
众所周知,妙音门的大师姐薛书雁是个胡汉混血。哪怕看不见她的正面,也能从她那过分高挑的身形里看出点端倪。哪怕眼下是她大喜的日子,她周身的气势也硬是让她像一把刀锋雪亮的利刃,警官此刻被尽数敛入鞘中,也无法削减这股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半分。
杜云歌更是传统的中原美人,这就更不必说了。美人在骨不在皮,能成为中原武林第一美人,她凭着的可不光只有一张脸,还有那一身温和得让人见之便能想起江南杏花春雨之类的,婉约的东西。
这两人站在一起之后,原本就截然不同的气质便更是明显了,让人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她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更别说现在外面还是这么个局势:
胡汉相争的局面尚未完全过去,人人都有可能因为这道牢不可越的鸿沟而对另一族的人心生芥蒂。
上一秒还是刎颈之交的好友,下一秒就真的会将手中的利刃架在对方脖子上;前一天还是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爱人,今天就要心生芥蒂洽谈和离。
这样的世道也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但妙音门现在身为中原武林之首。既然是中原武林之首,那么它的所作所为、甚至在很多事情上的态度,就能够无声地彰显它的立场,就能够拥有一定的影响力,就能够慢慢地改变很多事情。
这也是杜云歌和薛书雁以及诸位护法认真商讨之后,决定要轰轰烈烈大办婚事的原因之一:
有一人开先河,假以时日,便会有千万人紧随其后。
妙音门先开了这个胡汉不能往来的先河,那么日后当人们再在这条名为两族之争的鸿沟前瞻前顾后的时候,便能想起这一场惊动天下的婚事,便能想起这一天的十里红妆,天作之合。
人人都在渴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和平,却又在心底嘲笑着自己的妄想,觉得黑夜和动乱委实都太过漫长,丁点儿希望的微光都看不到;可很多时候,只要有一点微末的火种,日后便能燃成燎原的、长久的烈火,永不止息。
很多很多年后,直到妙音门这一任最为传奇的门主杜云歌和薛书雁双双归隐山林不知所踪;直到天魔妙音和中原武林第一派全都传到了她的那个养女兼亲传开山弟子杜晚手中之后;直到王朝更迭,战乱终究止息;直到这段历史终于完全变成了和平年代里,被教书先生们翻来覆去地讲得让人头昏脑涨的故事,后人回想起这些事情之时,才能慢慢地反应过来——
当年那胡汉相争、针锋相对的险恶局面,似乎还真的就是从妙音门门主杜云歌与名动天下的“武疯子”薛书雁的婚事这一天起,开始慢慢有了缓和的迹象。
这便是潜移默化的功劳,这便是妙音门铸就下的、让绷紧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全线开战的局势得以喘息和缓和的开端。
第91章 祝酒
然而身在此时此地、位于众人目光中心的两人, 却完全没有闲暇想到那么久远以后的事情。薛书雁握着杜云歌的手, 只觉两人交握的手心有点汗津津的,便低声道:
“别怕。”
——这本来应该是一句很体贴很可靠的话, 却因着说这句话的人是薛书雁,便硬生生地变成了冷冰冰的、半点人气儿也没有的生硬嘱托。
如果不看场景只听话语, 这压根儿就不像是在大喜之日,胸有成竹的一方安慰心生怯意另一方;而是在面临什么特别难攻克的敌人的时候, 一方给另一方加油打气似的。
薛书雁也发现自己说话的口气好像不太对,可是她半偏过头去一看, 便能从连绵不断、摇曳晃动的金线流苏和垂坠下来的珍珠缝隙中,看到杜云歌微微带着一点笑意的面容。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于是所有的担心全都在此刻隐去了,在这举世无双的美貌下,连辉映满室的烛光都再不明亮,薛书雁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我此生……无论生死,总归定不负你就是, 云歌。”
“——二拜高堂!”唱喜人高声道,立时便有侍女过来,在新人的面前放下一对软垫,薛书雁牵着杜云歌的手,两人对着高位之上的唯一一个活人凤城春拜了下去:
“多年以来, 承蒙春护法抚养教导, 不胜感激。”
“云歌能有今日, 全赖春护法栽培, 对我有再造之恩。还请春护法稳坐高堂之位,受我一拜!”
凤城春含笑点头,在过分明亮的烛光下,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位曾经泼辣明艳的辽东女子,此刻在笑起来的时候,唇角眉梢已经有了很深的纹路,果然是岁月不饶人。
可即便如此,那双眼睛也是一如既往的明亮。与当年被杜婵娟从辽东带回来、又赐予了春夏秋冬四位护法之首的位置之时,过分年轻的少女眸中的光芒一模一样,历时多年,半分未改。
“——新人对拜!”
最后的那道礼终于唱了下来,杜云歌和薛书雁双双转身,深深地、郑重地拜下去。
似乎这一路走来,遭遇的所有勾心斗角、争斗倾轧、你追我逐,全都要在这一拜里抹平,余下的只有相伴相守,永无分离。
是年,峨眉派与民间千百修史人同书,将这一场本就隆重得让人甚至无法生出嫉妒之心的喜事,永载史册,昭告天下:
天地为证,举世皆知,妙音门门主杜云歌与副门主薛书雁结为眷侣。从此生同衾,死同穴,荣辱与共,恩爱不疑,天长地久,永无绝期。
同年十二月,关外战乱平息,原本混战不休的部族终于被隐忍多年、一朝潜龙出渊的乌扎卡族尽数平定。乌扎卡族终于得偿所愿,实现了关外的胡人们多少年都梦寐以求的愿望,一统草原。
与以往不一样的,乌扎卡族的新任掌权者是他们的圣女。胡人的名字拗口得很,再加上后来她又在中原的史书里扬名立万,因而反倒没有人记得她的胡人的名字,只人人都知道这位圣女汉人的名字叫秦珊珊。
但凡是对天下局势略有了解的人,在提起这位圣女的时候,哪怕心里再怎么对胡人有芥蒂,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声这位圣女可真是个厉害人物:
她先是对内架空了族里其他所有的主战派,能杀的就杀,不能杀的就软禁起来与世隔绝;对外又以雷霆手段清洗草原,一时间她率领的军队铁蹄所到之处,无人不闻风丧胆。可即便如此,她的骑兵们依然纪律严明,颇有点中原人的架势,不扰民,不劫掠。
即便后来,这位圣女做了个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完全摸不着头脑、过分叛经离道的决定,率部众投诚中原,一时间无数胡人纷纷反对,甚至有的部族扬言道,如果秦珊珊真的要与中原人和谈,那么他们就要将当年混战的历史重演了;可最终碍于当年她一统草原的时候打下的良好口碑和手段狠绝,一时间竟无人敢明目张胆地真的反叛。
十几年后,战火平息,胡汉开市,牛羊财粮多有往来,无人不交口称赞秦珊珊的决策英明。
——只不过有件不足以记载于史册的小事,日后怕是再也无人知晓了。
那就是杜云歌和薛书雁大婚之日,当年还是乌扎卡族圣女的秦珊珊,孤身一人夜行千里,不知跑死了多少马,终于赶在大婚的那一天正好赶到了妙音门的山下。
从山脚下就有负责迎宾的妙音门弟子在,负责接引手持请柬的受邀之人往山上去,没有受邀的普通人便在山脚下吃流水席即可。习武之人眼力好得很,自然也看到了一袭红衣的秦珊珊。
可当这位妙音门弟子迎上去,想问一问这位姑娘来自何门何派、为什么孤身一人前来的时候,只见秦珊珊半年挪动脚步往这边走的意思也没有,只是斜斜倚着山脚下的古松,一掌拍开了坛酒。
酒坛的封泥被拍开的时候,一股香醇而清冽的酒香便飘散了出来。秦珊珊单手提着酒壶,淋淋漓漓地倚树痛饮,因为喝得太急了,不少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琥珀色的酒水,便淋淋漓漓地洒在了她那过分明艳的红衣前襟上。
这股不要命的、似乎要与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彻底地做个告别的架势,硬生生把试图上前询问的妙音门弟子给逼得止住了脚步。
她这一番行径自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甚至都有人在互相打眼色了,心想这姑娘可别是来挑事的吧?像峨眉派这样和妙音门交好的门派,甚至都已经在暗暗抄家伙了,心想,妙音门门主的大婚之日,可万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可秦珊珊再也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她只是喝了一坛酒,倚在古松上笑了又笑,笑得力竭方止,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