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说她非我不娶
直到杜云歌解释道,“这是下面唯一的一道门锁,是个狸奴”,夏夜霜她们这才露出个“完全看不出来,这可真是太丑了”的表情,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只有不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过问一下的凤城春,对此突然有了点印象:
“是了。你从蜀地带回来的行李里有幅画,上面画着的好像就是这个东西。”
“那是杜抱琴门主的真迹。”杜云歌道:“不过依我看来,那上面的画倒未必出自杜抱琴门主之手,只有那两行字才是真的。”
“但是这个应该是杜抱琴门主的临摹作。”杜云歌将怀中的紫檀木盒子捧出来,好让每个人都能看清它的模样:
“而且这个盒子和保存在峨眉派的那个一模一样,想来下面便真的是杜抱琴门主的埋骨处。”
一时间竟无人说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在场诸位要么是身世波折之人,要么是生来便是妙音门的人,可无论如何,她们的命运能够在今日,经过重重磋磨最终牵系在一起,追根溯源,全都是那位几乎成了传奇的、妙音门初代门主杜抱琴的功劳。
而这位传奇,这位英杰人物,此刻正在她们足下数十丈开外的某个山洞里,寂然长眠。
最后还是杜云歌打破了沉默:“书雁,请为我传信回去,收拾一下琴房,再帮我把九霄环佩和在峨眉拿到的那本琴谱摆出来,我想看看这个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薛书雁的办事效率十分高。杜云歌回去之后,便看到自从她学成了天魔妙音、凤城春等人便专门在习武堂旁边给她加盖的那间琴房已经被收拾了出来,里面还焚了香,浅淡的香气逸散出来,没有一处不妥当。
薛书雁一直在门口等着她,等到看着杜云歌来了之后,才亲手给她打开了门,嘱咐道:“有事叫我。”
杜云歌疑惑道:“怎么,书雁?你不来一起看么?”
薛书雁刚想开口说“内外有别”的时候,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虽然以前杜云歌也不避忌她,不少机密要事自己拿不定注意的时候都会找她来商量,但是薛书雁内心还是顾忌着自己胡汉混血的身份。看公G众L号YuriAcgn因此哪怕身上担着的美誉再多,她也终究觉得有个坎不好轻易迈过去,恨不得天天都在心里提醒自己一万遍,内外有别,亲疏有别,她不能随意逾矩。
但是她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妙音门门主配偶,是堂堂正正的妙音门副门主,于情于理,她都再也不用避忌任何事情了。
于是薛书雁一秒钟不到就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从善如流地挽着杜云歌的手走进了琴房。
杜云歌在用清水濯过手之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个紫檀木的盒子,里面果然躺着一本琴谱;不管是从封面上的字迹看来,还是从这本琴谱所用的纸张的样式看来,这本在杜抱琴的埋骨处找到的最后一首天魔妙音的琴谱,都和杜云歌眼下摆在桌上的那本记载了“归雁”、“逆旅”两首曲子的没什么两样。
只是她一翻开便怔住了。
之前的那本琴谱,不管是弹起来能够调理内息的“归雁”,还是区区琴弦振动便能令人心神大乱、走火入魔的“逆旅”,都带着只有武学大能者才能写出来的无穷玄妙感;而杜云歌也正是在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指引之下,只是小试牛刀,便让一干乌扎卡族的精锐骑兵当场饮恨,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按照前两首乐曲呈现出来的规律,和世间绝大部分秘籍的递进法,越到最后的武学便越难也越强。所以杜云歌才会如此认真地让薛书雁专门去准备琴室,生怕因为准备不够充分而出什么岔子。
可在这首曲谱上记载着的,却完全不是什么杜云歌想象中的,“集天魔妙音之大成”的乐曲;只不过蕴藏在字字句句中的血泪与哀思,却远胜过之前的任何一首。
如果说“归雁”里蕴藏着的,是对久别归来的远行人的思念和祝福;“逆旅”里蕴藏着的,是“有生之年,逆旅一曲,方不负我天魔妙音千古无双”的滔天战意与骄矜;那么这首名为“悲歌”的曲子里,便是满满的、刻骨的、甚至透过凌乱的笔迹和断断续续的墨痕,便能感受到的无穷尽的悲伤。
哪怕跨越了生死,跨域了百载时光,那种痛断肝肠的悲伤,也能够通过这首乐曲,明明白白地传达到后来者的心上。
薛书雁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杜云歌的眼角,低声道:
“你哭了,云歌。”
杜云歌伸手一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不知何时,原来已经缀有了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
她握着薛书雁的手,半晌之后才轻声答道:
“那不是我的泪。”
“我一生圆满……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剩下的半句话,哪怕杜云歌不用说出口,和她心有灵犀的薛书雁也能感受出来:
那不是杜云歌自己落的泪,是她为杜抱琴而落的。
——人人都说悲歌可以当泣,原来真真不假。
这份手稿上虽然只有悲歌这一首曲子,可是厚度却和另一本没什么差别,归根到底,还是里面记载了一些只能给妙音门自家人看的事情:
那是杜抱琴和楼西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年岁里,唯一一点不能记载于史册里的东西。
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的话,只怕天底下所有的史册都要重写了,无数史官们都要以头抢地,大恨为什么自己没有第一眼看到这份手稿,而学者们围绕着昔日的女皇为何终身未婚、她针对妙音门的种种举措究竟有何深意的讨论,便也可以在这份手稿里记载着的真相下,画上一个句号:
如此种种,皆因杜抱琴与楼西月曾为眷侣。
当年还不是妙音门门主的杜抱琴,遇到了在宫中郁郁不得志的帝姬楼西月。
那是何等命中注定的邂逅。两人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一方甚至不用将话语说出口,另一方便完全明晓她的意思;仿佛她们生来便是为彼此而生的一样,不管是从脾气到志趣再到学识,没有一处不匹配,没有一处不相投。
既然是意气相投,便能互相成就。
她们之间的相互成就到了什么地步呢,甚至杜抱琴在每晚夜探皇宫的时候,随手写下的曲子,便是后来天魔妙音第一首“归雁”的主调;而楼西月为杜抱琴做出的努力,终于惠泽至今,那便是眼下,同性亦可互结的法律的雏形。
两人甚至曾并肩作战,联手御敌,将来势汹汹的胡人大军最终拒之中原之外。经此一役之后,胡人死伤惨重,再加上一代明君楼西月法令得当,曾经嚣张得恨不得用铁蹄将整片中原大地都踩在脚下的胡人们,数百年过后,都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地入侵中原。
而身为杜抱琴和楼西月两人定情信物的九霄环佩,便也是在那场战争中遗失的。
九霄环佩遗失之后,杜抱琴本就在战场上劳心劳力,身体受损,眼下更是不能轻易动用天魔妙音了。朝中本就不看好她和楼西月的大臣们便联手进谏、以死相逼,以天下苍生与楼西月的皇位要挟,把杜抱琴生生地逼回到了忘忧山上,从此终身再未曾下山一步。
而楼西月唯一能做的反抗,她在权力倾轧之下唯一能够为杜抱琴做的事情,便是从宗室中领养了个男孩儿立为太子,同时推行通婚法令,终身未婚。
杜云歌这才反应过来,在七绝峰下面的那个山洞里的房间,它的另一个主人是谁——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会无别离。
两人之间留下的、唯一一点联系,便是刻在山洞里的那个小小的标志了。
不管是簪花小楷曲谱上,龙飞凤舞略显潦草的批注,还是那个丑丑的小狸奴,都是楼西月的手笔;而在两人彻底分离之后,杜抱琴便也用了这个标志,作为自己埋骨处的第一道封锁,以此来试探后人,究竟是为了寻宝而来,还是为了探寻未解的谜题、被修改得面目全非的历史而来:
你知道么?
我希望你能知道。
而且我更希望知道了这些事情的,是妙音门的人。
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
在得知了女皇驾崩的消息的那一刻,杜抱琴便死意已决。她交代了所有后事之后,便孤身一人去往七绝峰,下去山洞之后砍断了绳梯,将剩下的半本曲谱放在地下,驱动机关封门后,在早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坟茔里服毒自尽。
已经化作了一具白骨的她就这样沉默又安静地坐在这里,从那已经开始泛黄的骷髅头上还能看出,杜抱琴死前,是望着皇陵的方向的。
仿佛她的目光能跨越千山万水,能够冲破一切阻拦,去寻找她死去的、毕生的爱人。
时过境迁,转瞬百载。
一代名琴九霄环佩经过了数百载的兜兜转转,终于从乌扎卡族圣女的手中,物归原主;峨眉派终于等到了前来索求杜抱琴遗物的门主,百年未曾现于世间的天魔妙音,终于在塞外发出了惊天撼地的逆旅第一声,以此来告慰冥冥中的杜抱琴在天之灵。
当年被不能接受现实的史官和大臣们强行隐藏起来的历史,终于在蜀地机缘巧合之下落入杜云歌手中的画作、在手稿上不同字迹的批注里、在当年杜抱琴有意传出去的歌谣中、在杜云歌的细心留意下被揭开了个口子。
抽丝剥茧,细细追寻,七绝峰下的山洞终于被发现。一切就像个首尾相接的环,最终走了一大圈回来之后,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人人都听说过天魔妙音,甚至连妙音门的命名都是从天魔妙音里化出来的。即便后来失传近百年,可是在江湖武学的排行榜上,天魔妙音依然能够牢牢地占据排行榜的首位,多年来一直不肯往下挪半步。
可是又有谁知道,在初代妙音门门主杜抱琴留下的手稿中,第三首曲子、也是最后一首,其实真的没有任何“弹指破敌,乐声伤人”的功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