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
萧墨存听声音,知道是小全儿,再借着灯笼一瞧,果不其然,那娃娃脸上尽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他心忖这孩子倒心眼实诚,只是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他这么殷勤,倒不知所为何来。萧墨存一面想,一面走过去,笑说:“小全儿,我在这,没事。”
小全儿松了口气,看看隔壁牢房,又问:“那刚刚是哪个遭瘟的,不,哪个人在大声嚷嚷?”
“没,是我喊的。”萧墨存微微一笑,问:“小全儿,你能不能帮个忙?”
“公,公子,您不用跟小人这么见外的,”小全儿脸又红了,低头说:“小人但凭公子吩咐。”
“帮我弄瓶酒进来,麻烦吗?”
“公子想要喝酒吗?”小全儿高兴得脸都红了,“小人即可给您买去,啊,不,守备大哥那里有,我去赊一瓶没问题。只是,”他忽然想到一点,低头小声说:“没有什么好酒,想来又要委屈公子爷……”
“不碍事,有酒就好。”萧墨存打断了他,笑笑说:“谢谢你,小全儿。”
小全儿兴奋地点了点头,高高兴兴跑了出去。
“有酒即可,什么酒的,兄台不会嫌弃,对吧?”萧墨存待小全儿锁了门,才回头对隔壁牢房的江洋大盗说。
那人却没有回答,隔了半天,才回答说:“你的仆人,倒是听话得很,这会只怕你叫他杀人劫狱,这小衙役眉头也不带皱一下。”
“不是我的仆人。”萧墨存纠正说:“这孩子,我今儿个也是头一回见。”
“是么,”那人话锋一转,说道:“才刚听你吟诗,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一句,大妙,想不到,你才学这么好。”
“哪里,那不是我写的。”萧墨存赶紧摆手撇清说:“我只是值此星夜,心略有感,随口吟出罢了。”
那人呵呵一笑,嘶哑的声调放缓,道:“你适才多念了一遍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怎么,难道年纪轻轻的,已经有了退居山野的归隐之心了?”
“不敢,你说到归隐,我便想到进取。”萧墨存微微一笑,淡淡地说:“世人个个寻思进取,挤破脑袋要做这人上之人,但是,何为进取呢?高居庙堂,手握权柄,位极人臣,一呼百应,得到这的荣誉,是一种进取。良田百顷,锦衣玉食,仆役成群,娇妻美妾,得到这样的生活,也是一种进取。但是,人们似乎都忘了,这个世界的结构,就如高塔耸立,一层一层往上收,最后到达塔尖的,只有那么寥寥数人,大部分人都注定要充当塔层、塔基,或者根本连塔基都算不上,只能是那高塔下的一点小沙土。”
那人一听,点头道:“正因为这样,人人才要力争我夺,抢那权位上寥寥可数的几把椅子。”
“是啊,”萧墨存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在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换一种进取的呢?不涉庙堂,不落江湖,只身遨游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来去之间,只做我自己。如沙鸥一样无拘无束,岂不妙哉。”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道:“别忘了,沙鸥飞翔是自由,可天上水底,多少双眼睛盯住,只等这只笨鸟乐呵过头,一个不着意,立即会有飞禽猛兽伺机而动,分而食之。”
萧墨存一呆,随即一笑,道:“也是,没有天敌,沙鸥繁殖过多,也会成祸害。”
“呃?”那人没有听懂,问道:“何为繁殖?”
“没什么,你说得对,我不羡慕沙鸥了。”萧墨存话音未落,只能牢门又一声“哐当”,小全儿拎着灯笼渐行渐近,跑到萧墨存牢门边,悄悄道:“公子爷,等久了吧。换班的时辰快到,小的久候不得。这是您要的酒。”他将藏在怀里的一个小长嘴瓷瓶递过来,赫颜道:“小的没用,只弄到这么点,公子尝了要觉着好,小的明儿个再想法……”
“没事,谢谢你,辛苦你了。”萧墨存接过瓶子,微笑道:“快回去吧,今儿个晚上的事,让你当风险了。”
“公子爷,这是小的本份。”小全儿答道,忽然嘿嘿一笑,说:“公子爷,说句不怕您恼的话,这酒不是什么好物件,夜深露重的,您莫要贪杯啊。”
“知道了,谢谢。”萧墨存点点头,说:“那个,还是把灯笼留下吧。”
“诶,小的知道了。”小全儿垫起脚尖,把灯笼挂在牢门顶上,又躬身行礼,这才匆匆离去。
“你的酒。”萧墨存待小全儿走后,转头对那人说。
耳边听得一阵锁链叮铛乱响,夹杂着挪动身躯的摩擦声,那人的声音,从两间监牢相隔的栅栏边响起:“给我。”
萧墨存走了过去,借着黯淡的灯笼,只见那人披头散发,胡子拉扎,根本瞧不清长相。只一双眼睛,隐藏于毛发丛中,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目光犀利如剑。萧墨存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下一顿,递上酒瓶的手停在半空。
“拔开盖子,递给我。”那人仍旧看着他,口气放缓。
萧墨存拔了盖子,一股酒香涌了出来,手握瓷瓶,小心递过栅栏,那人并不接过,说了声:“喂我。”
“啊?”
“喂我,我拿不了。”那人动了动桎梏在木枷上的手指头,声线转低,语调中带着难耐和渴望。萧墨存迟疑了一下,凑近木栅栏,将瓶子对准了那人龟裂的唇。
他拿瓶子的手一顿,即被那人牢牢抓住。萧墨存刚刚经历过皇帝的事,对他人的触碰格外敏感,手一僵,顷刻就想甩开,哪知手上竟如套了个精钢圈,哪里挣得了。他低头,见那人如饮琼浆,大口大口地就着他的手喝酒,脸上纵横的也不知是鞭痕还是拳棒伤痕,心下一软,不再用力,反倒将瓶子托高,方便他饮酒。
那人片刻就将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放开萧墨存的手,长长吁出一口气说:“胭脂红,你那仆人,竟然给你找这种娘们喝的酒。”
萧墨存夺回瓶子,说:“知足吧你。”
那人轻笑了一声,说:“不过也是,让我给你找酒,我也找这一类型的。”
萧墨存说:“你不会有这种机会,因为我不会喝酒。”
“你不会喝?”那人摇摇蓬松的头,说:“对酒当歌,快意恩仇,这种乐趣要没有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萧墨存淡淡一笑,将瓶子仔细靠着墙脚放好,按了按太阳穴说:“放浪形骸,纵情声色,是一种享受;但,听松涛过耳,揽两袖清风,也没有什么不惬意的地方。”
“你倒是随遇而安得紧哪。”那人道:“怪不得在这牢狱之中,你也能这么怡然自得。”
萧墨存轻叹了口气,说:“我是没有办法,只能当成来这度假了,难不成,还要在这里担惊受怕,寻死觅活不成?”
那人闻言,呵呵笑了起来,叮咛当啷地晃动铁锁链,说:“照你这么一说,我这身上套着的捞什子,也该视为强身健体,锻炼意志之功用了?”
“正是。”萧墨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恭喜兄台,来日出狱之时,便是你脱胎换骨之日。”
“说得好!等我出去之日,定是脱胎换骨之时。”那人喝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借了酒劲,原先连挪动都万分艰难的身躯,此时竟然靠着木栅栏,慢慢站了起来。萧墨存诧异得退了两步,那人不满意地说:“怕什么,我是老虎,看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