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都等着朕废后
话中未尽之意,明飞卿都懂。
等张岐离开后,明飞卿又屏退天青等人,自己把自己关在了内殿。
他试着放下前世种种芥蒂,去回想淮子玉的好,却发现他们二人相知相爱的时光,全部都在荼州,荼州覆灭后,他和淮瑾之间渐渐物是人非,到最后离心离德,不死不休。
明飞卿试着说服自己,以大局为重,哪怕是为了西溱的江山社稷,淮子玉也不能就这么死了。
然而他一点淮瑾的好都想不起来了。
荼州的时光是那样遥远,恍如隔世——确实是隔了一世。
他对淮子玉的憎恨与厌恶,在两世冗长的岁月里,扑灭了曾经蓬勃的爱意与欢喜。
连盼着淮瑾平安,盼着他好这种动一动意念就行的小事,明飞卿都无法真心实意地做到。
他有些畏惧这样的自己,像是没了心一般。
他曾憎恨淮子玉的薄情与寡恩,如今自己,竟也变得和他一样了。
天生的紫薇命格让他有能力悲悯所有人,唯独不愿垂怜淮子玉。
明飞卿看着那道遗旨,这上面每一个字都是淮瑾在为他此生的安稳铺路。
他清醒地知道这只是淮瑾给予的补偿,补偿前世的种种过错与亏欠。
但他不得不靠着这道遗旨唤起一点爱意,想起一点淮子玉的好。
想着想着,明飞卿就开始犯困,趴在这道遗旨上睡了过去。
他在一阵喧闹中惊醒,睁眼所见,依旧是新梧宫。
却是挂满白绸的新梧宫。
隐隐约约有哭声传来,从他身边经过的宫人全部身着缟素。
殿门外跪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明飞卿一眼就认出那是天青。
他走过去,见天青也一身素白,额头上缠着白布,一双眼睛哭得红肿。
“天青,你在为谁哭?”他关心地问。
天青毫无回应,只一味抖着肩膀哭,声音不大,能听出来是哭哑了的。
明飞卿察觉到什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天青完全没反应,似乎根本看不见。
不仅是天青,所有人,都视明飞卿为无物。
明飞卿意识到不对劲。
整座皇宫都戴孝,必然是有身份贵重的人崩逝。
他下意识以为是淮子玉——这架势真像足了皇帝驾崩,整个西溱都为之服丧。
“滚!救不了皇后都给朕滚!!”
一道沙哑崩溃的声音从殿内砸出来,明飞卿一惊,这才想起走进内殿。
新梧宫内殿的摆设精致讲究,唯独少了生气。
明飞卿绕过那道熟悉的山水屏风,看到一头长发散乱的淮子玉正趴在床边,手中捧着一盒乳白色药膏,他用指腹的温度把药膏揉化了,再小心翼翼地执起那只素白的手,将药膏涂抹在这只手上横亘的冻疮。
淮子玉捧着那只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口中喃喃着:“敷了药就不疼了...不疼了...”
明飞卿视线上移,登时心神俱颤!
被淮子玉执着手的人正是他自己!
准确地说,是前世死去的明飞卿!
他当日摔进雪里,死得不算难看,如今身上干净,没有一丝血污,头发被梳得很整齐,身上穿着一件霜色碎纹纱袍——那是明飞卿在荼州时最爱穿的一件常服。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外露的手背上还有几道虽然没有愈合但永远不会再流血的冻疮。
淮瑾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执意要给这些冻疮上药。
殿内已经跪倒了一群太医,国师跪在地上悲痛地劝:“陛下,君后已经去了,抹药已经没有意义了,您别这样...”
淮瑾不想听,他似乎是怕明飞卿疼,上完药膏,还不忘替他吹一吹,呢喃着:“等伤口好了,他就会...就会醒过来的,卿卿不会离开朕,你再咒他死,朕杀了你!!”
看着淮子玉魔怔的神态,明飞卿终于确认,他是梦到了前世自己死后的时光。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挣脱梦境,只能被迫当这场前世梦的旁观者。
他看到他死后,整座皇城都为他挂上白绸,想来整个西溱都是一片惨白,因为皇后死去,是为国丧。
他听说,新帝下令,拆了那座手可摘星辰的百尺观星台,观星台上的夜空再没有亮过一颗星,确实不必再存在了。
他看到,泰和殿外,跪了满满一片官员。
他们全部穿着素服,跪在地上,这里头,不乏曾对明飞卿口诛笔伐的言官,不乏曾对他嗤之以鼻的老臣。
听旁人说,他们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从明皇后坠下观星台,他们就在这里跪着。
很多上了年纪的已经撑不住,跪晕过去。
晕了也要让侍卫架起来,继续跪着。
跪在最前面的人,是林霁。
他显然已经心疾发作,额头溢满冷汗,唇色煞白,想来已经晕过数回,所以有侍卫从背后押着他,让他维持跪的姿势。
皇帝说:跪到明皇后愿意醒来,亲自原谅他们才算罢休。
明飞卿才知,自己死后,淮子玉彻底疯了。
第49章 余生换轮回(前世)
疯子是不可理喻的,尤其当这个疯子还是一国之君时。
淮子玉坚信明飞卿没死,他把所有不能使明飞卿醒来的太医以无能之罪下狱。
他每日守在明飞卿身边,执着那只满是冻疮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许多话。
梦境中的明飞卿代前世的自己听到了这席话。
淮子玉说他是为了明飞卿才活到今日,否则他早在十五年前就认命死在那辆马车的碾压下。
“没有你,今日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的眼泪掉到明飞卿冰冷的肌肤上。
淮瑾在哭,豆大的泪珠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下去。
纵使他再会自欺欺人,心里却也清楚地知道,飞卿彻底不要他了。
梦境中的明飞卿只是冷眼旁观。
这不是什么感天动地的话,前世寻死前,他就知道淮子玉的所有苦衷。
他有苦衷,他也有权利选择不原谅,这两者并不冲突。
淮瑾哭得好惨,明飞卿却只觉得好吵。
那时是冬天,雪一连下了数日,因为天冷,明飞卿的身体没有过多变化。
但这副躯体毕竟已经失去气息与生气,身上开始有味道了。
宫里的人都想劝君上把君后入土为安,却无人敢真地开口提。
淮瑾像是察觉不到这些变化一样,他就这样日日夜夜地守着,一直在陪他说话,说得嗓子都哑了。
这下他终于愿意把所有时间都给明飞卿了,旁观的明飞卿却不乐意看到他这样故作深情。
催心熬肝数个日夜,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撑得住的。
这日中午,淮子玉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他睡着不久,景太后忽然带着人进了泰和殿。
淮瑾太累了,完全没被惊醒。
明飞卿看到太后走到床边,脱去自己手上的戒指和护甲,摸了摸他的脸颊,眼带泪意地看了许久,是身边人提醒了,太后才匆匆抹了眼泪,同随从的宫人说:
“手脚仔细些,让皇后体面地走。”
淮子玉囫囵睡过一觉醒来时,床上已经空了。
“飞卿...?”
他有一瞬间以为明飞卿自己醒了,但很快这点妄想就灭了,他再逃避现实,也知道那是无稽之谈。
他冲出去,抓住大太监质问。
太监颤着声答:“太后...是太后将明皇后接走了。”
明飞卿跟着太后,来到了正阳园外。
火燃起来时,明飞卿才知,是太后要给他一个解脱。
数日的大雪在这一刻也停了,老天都在帮他告别这一世。
他看着自己前世的身体在烈火中消失殆尽,恍惚觉得自己周身在作痛,然而他知道,那不过是错觉——死人哪会痛呢?
“陛下!!”
随着几声疾呼,淮子玉冲进了正阳园。
在他看见大火的这一刻,他的面容因为痛苦变得扭曲。
他张着嘴巴,绝望到想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