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夜里,小城灯火遥遥,湖水沉寂。
忽地听见遥远处模糊有声嘶吼,谈君迎刚问出一声,转头便发现身侧的秦念久已然自手中化出双剑,闪身跃了过去……不禁摇头一叹,“怎么总这么急匆匆的……呃。”
他一收手中银扇,快步迎了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水鬼作祟。”秦念久一手抱着个面黄肌瘦、浑身湿透的小乞丐,另一手拽着一头如瀑的藻样长发,无甚表情地步步向他走来,后拖着一地腥粘水渍。
谈君迎忙拿银扇掩鼻,十分嫌弃地瞥着那已不成形状的水鬼,“松了松了,抓它作甚!这般难闻,带回去炼药都怕脏了丹炉……”
秦念久便依言松开了那水鬼。
看向了那惊魂未定、连眼泪都骇得不敢落下的小乞丐,谈君迎才发觉自己的话似是有些歧义,轻咳一声,“不是不是,不是说要拿你炼丹……我们可是正派宗人!”
又赶忙好声哄了他两句,“无事无事,幸得你运气好,遇上了秦仙尊——”
小孩不住地打着哆嗦,只是惶惶摇头,好半天才声若蚊蚋地蹦出了几个字:“……是、是。是仙尊救我……”
“怎弄得像是受了胁迫才这么说的……”谈君迎失笑出声,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聊作安抚,却忽睁大了眼,“哎,这小孩竟然还是个根骨有灵的?——怪不得刚刚那水鬼欲要抓他作替死鬼了!”
秦念久闻言便轻按了按那小乞丐的后颈,片刻后道:“确实。”
“唔……”看着那紧紧抱着秦念久不放的小孩,谈君迎玩味地拿银扇一挑他下巴,与秦念久半开玩笑道:“如是这般,不如你就收他作徒弟吧,看你们宗门人丁那般单薄——”
话说一半,连秦念久都还未表态,小乞丐便急急喊了出来,“师父!”
“哎,”谈君迎故作不满地一拍他后脑,“叫什么师父。宗门修者,应称师尊。”
小乞丐便又急急地喊,“师尊!”
——根本没留给秦念久开口的余地,事情便已被这二人擅作主张地定了下来。
信手拿“无中生有”点起了一丛小火,替那观世宗还未入门的弟子烘起了湿发,谈君迎兴致盎然地道:“既然如此,总得给他起个名字吧?——跟你姓好还是跟我姓好?怎么说你是他师尊,可收他却是我提的……谈好听,还是秦好听?”
火光跃动间,秦念久并没看他,亦没应他,只淡漠地道:“那就叫衡间吧。”
……
“如何,这便是聚沧山了,风景还不错吧?”
谈君迎姿势悠哉地坐在树上,笑望向树下那一跪一立的二人,“抚过顶,便算收你入门了——待他们除祟归来,再给你补场大的!”
清风舒朗,谁也没搭他的话茬。秦念久微垂着眼,将手搭上了衡间发顶。
衡间轻轻一震,抬起了头来,神情仍是有些怯的、懦的,却有捺不住的欣喜颤动自眼中流泻而出。
天际晨光都不比他清澈的瞳仁暖润,他抬眼望着秦念久,对他展颜一笑——
——“喀。”
遍山皑皑白雪弹指融尽,秦念久惊愕地看着掌下所抚着的小脸一丝丝褪脱去了皮肉,双眼深深陷入了眼眶,有蛆虫自下钻出,啃食起了那已腐化的碎肉——
掌下原抚着的柔软发丝已然成了块枯黄干裂、森凉无比的头盖骨,衡间却仍是那般咧嘴笑着,直至没了皮肉栓连的牙关再挂不住他的下颌,“咔”声松脱了去,有数以千计的蛆虫挣扎扭动着自他口中涌了出来,喉中低低喃着:“……破、破道……”
“衡间!!”
秦念久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耳畔似有狂风肆虐,呼呼风啸自耳廓径直灌入脑中,卷挟而起的皆是滚滚前尘——
第九十八章
风声呼啸之际,有遮眼浓雾极速涌来,又极速退散而去。薄雾弥散之中,耳际、眼前,皆是景,皆是画,皆是笑语,皆是人影绰绰——
“六是吉祥,八是富贵——那你再猜猜,‘九’是什么?
“你笑一下我就告诉你!
“——‘九’是情长念久啊!
“不是吧,这样你还是不笑?
“——木头。”
笑语交叠中,他听见自己冷冷对那青衣人说……
“别闹。”
……
抬眼,忽有白雪纷纷而下,远处树旁是宫不妄正与衡间拌嘴。
只听她似嗔非嗔地道:“哼,那人根本就是个无心无情的木头,你再敬他爱他,他也根本体会不到分毫——呵,我说难听些,哪怕你死了,他都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衡间却只是鼓着脸,敢怒不敢言地拖着长声驳她,“哪会——”
秦念久看见自己远远站着,远远听着,眼内一片平静无澜,直至有一青衣人漫步而来,替他扫落了肩上的薄雪。
……
转眼,纷纷细雪丝丝染红,忽而化作了瓣瓣落梅。宫不妄扬起她那柄精美无铸的梅花剑,笑得恣傲,与他道:“今次有师兄所铸的灵剑在手,我定能胜师弟你!”
言罢,她抬手,起势——
有梅瓣落在了她的剑刃之上,碎成两半,洒入雪中。
他见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自己翻手化出双剑,一一拆下她的招式。
衡间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徐晏清亦含笑坐在近旁,专注垂头写他的剑录;一旁树上靠坐着的青衣人长长打了个呵欠,话音懒懒,“……嘁。成日比来比去,也没个彩头,看着当真无趣得紧……”
无人应他的话,山间唯有几声鸟鸣、几声闷笑,与灵剑破风相击之音——
……
又转眼,瓣瓣落梅蓦地燃起,忽而变作了点点火星。徐晏清抱臂靠在门旁,唇际笑意温融,正温声教他该铸制灵器,“水呢,也没什么讲究……取些桃潭里的水来即可。将东西扔进去——淬一遍水,过一遍火,再淬一遍水……如此反复,直至烧淬出页银特有的花纹……”
他看见难得穿着一身短打的自己站在烧得正旺的铸炉旁,叮叮敲打着一块通红发亮的页银,溅起星尘无数。
“好了好了,再敲下去扇骨就要碎了——”徐晏清颇有些忍俊不禁地叫停了他的动作,又道:“现在可以试着将灵力引入,与其本身所蕴的灵气交融……此步骤最为不易,你第一次铸,许要多试几次——”
炉旁的他便依言停了手,试着向其中注入灵力——
只见霎时间,有深寒灵光自那根根扇骨中迸射而出,直将一旁热力翻涌的铸炉都浇熄了火,端是炫目得令人难以直视。
似被那灵光灼了眼般,徐晏清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站直了身子,片刻后低低笑叹一声,“……看来,我终是不如你。”
……
……是聚沧,是观世,是他亲故。
眼前幕幕变化,幕幕是前尘,可一转身,幕幕又是今生。
身后宫不妄笑语犹存耳际,闹着唤他,“师弟,师弟,秦师弟!”
眼前却是青远琉璃遍城,红衣“无觉”冷眼看他,质问他要走要留,留即是她鬼城子民,走即要留下舌头——
身后徐晏清温声如流水击玉,同他道:“师弟修为又精进不少,师兄我也不能懈怠了。”
眼前却是国师塔烈焰熊熊,国师一身黑袍褴褛,声嘶力竭地吼出那声:“凭什么——?!”
身后衡间欲要拽他衣袂,却又不敢,只鼓足了勇气窃声与他道:“师尊师尊,师祖又发火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眼前却是身覆毒瘴的破道嗬嗬低吼,凭着满腔执念要去寻那一对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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