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仿佛预见了他会来一般,傅断水并没转头,只静静望着那摇摇欲坠的国师塔架,兀地打断了他,“国师一事尘埃落定,我亦该回宗领罚了。”
向来都是他断他的话,难得被他打断了一回,纪濯然微微一愣,好半天才点了头,“……嗯。”
又有些迟疑地道:“那待各宗门人前来皇都……”
“国师已死,各宗门还来作甚。”傅断水口吻冷淡地道,自顾走进了那通体焦黑的高塔残迹,“宗门向来不涉朝廷之事。朝中仍乱,皇帝只需操心政事即可。”
鲜见听他这般冷腔冷调地说话,纪濯然又是一愣,抿起了唇。
自那夜宫宴过后,朝中端的是日月换新天。谁都不曾想到宫中有近半数人竟都是国师手下伥鬼,除开那夜于殿上现出原形的半数官员,殿外妃嫔宫女、太监侍卫亦有——就连他自己的心腹中竟都暗藏着一二。
经此一变,宫中只可谓人心大乱,自伥鬼手下得以生还的半数官员纷纷或告老还乡,或称病卸职,仅有十数位忠耿老臣仍愿留在朝中……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次日即继位,出来把持朝政——
纪濯然轻声一叹,微垂下眼,视线落在了自己那明黄的袖上,又抬眼看向了傅断水那渐没入高塔残迹之中的背影,缓步跟了上去。
高塔经雷火烈烧,仅勉强留有几块琉璃瓦遮于顶上,疏疏漏下缕缕日光,时明时暗地映在傅断水身上,教人难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残迹内横七竖八地散落着道道木梁,遍地皆是石渣余烬,哪怕将步子放得再轻,每踏出一步亦还是会激起烟尘无数,似粒粒金粉般浮扬在空中。
碎金飘扬间,他只目不斜视地走向了角落处一座自高处跌落下来、砸陷入地的铸炉,于旁站定了脚步。
——那夜。
殿中只只伥鬼蓦地嘶嚎着融成了滩滩血泥,被滞限住的灵力也重归了他们掌控,那位姓谈的仙友几乎是瞬间便化光冲向了国师塔,而他安置好殿中众人,后一步赶来时却只看见烈焰熊熊的高塔轰然折塌——
掐诀,施术,调水……灵光自流花湖中挟起滚滚水浪,掺浮花倾盆覆盖而下,浇熄了丛丛烈焰。一片热烟余烬之中,不见国师,不见叶尽逐叶云停,亦不见那谈秦二人……当他心渐沉落,又仍抱有一丝侥幸时,却在这铸炉之中寻见了两枚已然黯淡了的灵玉,静静躺在炉灰之间。
……
傅断水垂眼看着那被火焰燎烤成深黑的铸炉,静默不语。
“我……”纪濯然跨过道道倒塌的横梁,小心地捧着酒壶走了近来,低低与他道:“已拟旨给两位叶仙家追封‘圣修’、‘贤修’之号,予贵宗万两黄金、千倾良田、百匹良驹、各类……以作抚恤。还有那二位仙家——”
那谈秦二位自那夜后便也再没了音讯,怕是也被大火所……
并没有要应他的意思,傅断水仍是不语。
那夜殿上,那秦念久不但不为国师的咒术所限,还因显形咒现出了身挟魔气的本相,身份该是不凡……想来该是不会轻易便交待在此才对。
——但他眼下也暂无心去追查他们的下落就是了。
见他只是沉默,纪濯然喟然一叹,“……你可是怪我?若不是我托你前来——”
傅断水眼也不抬,再一次唐突地打断了他,却是说起了毫不相干的另一件事,“我这三日,除开查检宫中是否仍有伥鬼残余、通告皇都城民清理家中内外秽物、与宗门回讯外,还稍查了一些宫事。”
“……”纪濯然呼吸稍顿,执着酒壶的指腹亦微微一紧,听他不缓不急道:“——我趁夜拜访过一趟八皇子。”
没去看他面上神情,傅断水语调平淡地道:“趁他因符睡熟,我揭去了他眼上的布条,仔细验过,却发现他之所以眼盲并不是因受了术法暗诅,而是中了毒。”
“……”纪濯然轻轻吐息,将手臂抱了起来,似单纯好奇一般微微歪头看着他,“哦?怎会如此?”
“我也同样好奇。”傅断水依旧望着那铸炉,淡淡道:“于是我便干脆唤醒了八皇子,强吓他一问他在眼盲前都取用过什么吃食。”
纪濯然眼睫轻轻一颤,微弯起了嘴角,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八皇弟生性胆小怯懦,可经不起吓。”
“确实。”傅断水颔首,“我不过声色俱厉了些,他便都一五一十地答了。说他取用的都是府中常备的吃食,且用前都经人一一验过。除了他于眼盲前五日,在宫宴上曾接过太子递来的一杯酒……”
说罢,他终于挪转开了视线,却不是看向纪濯然,而是落在了他手中的酒壶之上。
捉见了他的目光,纪濯然轻抿起唇,而后动作很是洒脱地将壶盖一掀,将酒液悉数倾倒在地,“——祭遭难身陨的四位仙家。”
傅断水微微一愣。
酒液淅沥而落,在地上汇聚成小潭,折出自瓦间漏下的碎光。
垂眼看着那潭酒液漾出的微光,纪濯然低低笑叹一声,抬手抚上了一旁塌落的斑驳木梁,轻且缓地开了口,“皇家人,哪有这般好当,向来只有‘不得已’这三字而已。自古以来,皇嗣相残之事便屡见不鲜,不是我害你,便是你害我,真正亲厚的又有几人?——就连我那最受父皇喜爱,却奈何‘生性怯懦、不堪大用’的八皇弟,幼时也曾几次三番推我入水……早年若不是有母妃护我,我怕是根本难活至今日。说到底,我亦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毕竟……”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细细叹了口气,“我实则并非天生皇命。 ”
他说得字字真挚,傅断水却只看着他,眼中冷色不减,“为了帝位,即可残害手足?”
纪濯然微微耸肩,并没答他这句,而是转眼看向了他,笑道:“辩解无用。我知你为人肃正,哪怕我苦衷再多,你也容不得友人这般作为。况且你对我已存疑心,甚至猜我是要拿毒酒予你……异心已起,覆水难收。想来今日一别,我们便也再难做知交了。”
——是。
已是别离时。
多说无益,傅断水最后望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欲要转身——
余光却见纪濯然抚在木梁上的手蓦地一抽,似是被上面的木刺划伤了般,亦听见他痛嘶了一声,有鲜血接连自他掌中滴下,落入了那积聚在地的酒潭之中。
许是多年来养成的惯性使然,身体竟越过了脑子擅自行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身捉起了纪濯然的手,就要掐出一道素心诀——
却蓦然发觉自己体内所蕴的灵力竟一刹凝滞住了,亦全无灵气可调用。
耳畔荡起的是纪濯然轻软且低的话音,声声都好似叹息一般,“……你呀,同样的小把戏用上八百回,也总是会上当……”
心口处传来的裂痛似火烤一般,傅断水愕然低头,见一柄毒匕的刃尖已没入了自己的前胸——
匕首上所淬的剧毒几乎是在转息间便夺取了他的行动力,让他失力跪倒在了地上,自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股股麻意自心口接连不住地向四肢蔓延,傅断水难耐地还欲试着一挣,视线却骤地一凝,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地上那滩酒潭。
方才他吐出的血溅入了那酒潭中,竟与自纪濯然掌中淌下的鲜血……
融到了一块去。
——远远地,申时报钟之音沉沉敲响。
钟音余绕间,纪濯然见他目露震惊,便顺着他的视线一望——片刻后有些勉强地勾了勾嘴角,“……这是酒不是水,又沾了地上的黑灰,哪怕是寻常二人的血落在其中,该也能相融才是。”
他稍稍一顿,轻声续道:“不过若是你与我的血么……怎样也都会相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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