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骨
“……”见他顷刻便又恢复成了那副无心模样,谈风月才扬起几分的唇角又僵僵放了下去,低低笑了一声。
他好似极为疲惫,很累很累地,又好像是要努力扮作“谈君迎”,与他玩笑般地道:“若是我合眼歇下了,待一睁眼,又不见了仙尊踪影……那可如何是好。”
秦念久一时失语。
同样不解为何,谈君迎的转变,谈君迎所说的话,谈君迎所唤的那声“仙尊”,都无端令他心生郁气——而他又全然无法理解这份郁郁愠怒究竟由何而来。
被满心难解的情绪束缚着,他没有皱眉,只定定看着谈君迎道:“近日奔忙不在城中的,是你,不是我。”
他说话的语气很冷,是一种毫无起伏的漠然,仿佛只是在道出一个事实,而不是正抱怨着些什么。
谈风月闻言一怔。
他好像能模糊察觉到秦念久是生气了,可留神去看,又从他淡漠的神情中找不见任何端倪,仿佛只是他多心,生出的幻觉。
于是他只得勉强笑笑,说:“即使人不在,也有风在啊。”
秦念久闻言同样一怔。
他想起来,这几日虽然没怎么见到谈君迎,傍晚时分却总会起风,再轻不过地叩一叩他的窗沿。
心里那丝闷闷郁气不见了,取而代之升起的却是一种苍白的、茫然的、不知该怎么与这个谈君迎相处的无力。
满心无力亦无措,他只能努力地尝试回忆,回忆往昔的自已到底都是怎么跟谈君迎相处的。
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他自顾行事,从来无需解释太多,谈君迎自会跟在一旁……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他看着眼前的谈君迎,嘴唇轻轻一动,想试着跟他说明自己脑中的想法——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两双金瞳每每相对,好似总是无言。
也只能无言。
从未像这般,竟会觉得寂静吵人,秦念久看着谈君迎的眼,再捺不住,忽地上前一步,一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另一手蓦然将阔袖挥展而开——
随他拂袖,四周景物顷刻虚化淡去,足下所踩着的葱绿草坪也变作了块块石板。
谈风月只一眨眼,便发现他们二人已回到了那间小院,他的屋中。
秦念久却不等他反应,扬起的手倏而放低,仿佛帷幕骤然落下,窗外适才澄明的天色顿时暗了下来,繁星垂落。
夜色裹袭之中,他看着身前略有些愣怔的谈君迎,极有耐心地第三次重复了那句在江边说过的话:“既然累了,便休息吧。”
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般动作,谈风月全然不知所措地回视着他,试图辩解:“我……”
秦念久却不待他说完,径直抬手一点他眉心,便以万钧灵力封住了他的五感,迫使他倒向身后的软榻,无可奈何地陷入了深眠。
窗外,虚造出的夜色那样逼真,有风有月,唯独笼罩着这一座残损的小城,映照着他们二人。
望着那轮自己凭空幻化出来,清冷泛白的圆月,又挪眼看向了软榻上睡着的人,秦念久抿抿唇,回身坐到了桌旁,恍惚又嗅见了那几丝若有似无的酒香,遥遥望见了那夜下江流。
静静地,他微垂下了眼,低低试着开口:“我……”
像是要答谈君迎所问的那句“若是睁眼不见仙尊踪影,该如何是好”,他颇为生硬,又有点笨拙地解释起了自己为何要留在此处、留在这间房中。
“……我并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这样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前世的谈君迎也好,今生的谈风月也罢,修为虽深,能耐虽强,但要比法力灵力,却依旧稍逊天赋仙骨灵躯的秦念久一筹。
切实被封住了五感,就连神魂亦昏昏困顿,连谈风月自己都料想不到,如今已铸回了九成仙格的他竟还能陷入深眠。
却没做梦。
一片深黑柔柔倾覆眼前,令他感到安稳万分,仿佛是片再暖不过的季风洋流,一股一波,将他拥在其中,丝丝消却了他这段时日以来深压在心间的疲惫。
深黑之间,有一团浅淡的光晕漂浮于虚空,毫不刺目,只散发着柔柔暖光,教他不自觉地想向那光晕靠近些,再近些,直至那光晕拥入怀中,便不愿再松手,再离远。
而等他当真一点点靠了过去,真真切切地拥住了那团光晕——
他便睁开了眼。
窗外天幕深蓝半透,月色朦胧,暗暗照亮了他略有些错愕的脸。
惊见秦念久就坐在自己床沿,而自己不但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就连半边身子都挂靠在他身上,谈风月的脑子好似一霎便钝了、锈了,甚至呆呆僵住了动作,“你……”
而秦念久满面漠然,居然也一动未动,就这般半俯着身,面不改色地任他抓着靠着。
扣在自己腕上的五指收得那样紧,若不是他现下已是仙体,只怕要被勒出五道深深淤痕来——可他却一无所觉般,只淡淡看着他,问:“醒了?”
或许是因他声音太轻,或许是夜色太深,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谈风月怔怔看他,还未全然回归的迟钝知觉、初醒时的迷蒙、对梦中那份安心感的惦念,和一睁眼便能看见他的不真实感在心间胡乱翻搅成了一派混沌,使他想也没想地一抽手臂,顺势将眼前的人拉低下来,反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秦念久一直坐在谈君迎房中未曾离开,是看他即使被封住了五感,也仍好似睡得极不安稳,不但眉头深深皱着,还总试图挣扎起身——
谈君迎皱眉,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心觉莫名,他便起身走了过去,预备再施多一重法术,令他能睡深些,却不想他甫一靠近,谈君迎便不再挣扎了,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就真正地陷入了深眠。
——于是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坐在了床沿。
直到窗外虚造出的夜色真正地暗了下来,谈君迎也仍安稳地睡着,只有紧抓着他的那只手不曾松过。
直至入夜,直至月悬,直至夜深。谈君迎轻轻动了一下,他本想顺势收回手,却没想到谈君迎竟拉他俯身,半揽住了他,随后便睁开了眼。
蓦然被他压在了身下,秦念久下意识地欲要横过手臂,以守势将他推开,可他眼睫轻轻一颤,竟无端犹豫了一瞬,不知该不该动作、该如何动作。
——于是他便没有动作。
几乎是本能地,他微微偏过头去,面颊擦过了谈君迎撑在他颈侧的手臂。
手臂有暖意一触而过,恍惚是那并无神智、仅余本能,却也爱与他亲近的金红光团。谈风月仍是怔着,同样只凭本能不愿放走那一丝暖意,似被魇住了般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月夜深透,唇瓣相接,再轻不过,仿佛能融进仙者过轻过浅的脉搏与呼吸。
秦念久怔怔被他吻着,眼中渐渐有情绪漫起——却仅是迟疑。
并不懂谈君迎这是何意,又为何要这么做,他薄唇微启,任软舌侵入自己的齿列,却不是为了应和这个吻,而是迟疑地低低在他唇齿间问:“……谈君迎?”
仿佛一句再残忍不过的三字禁咒,能裂心以醒神,谈风月刹那松开了他。
压在身上的重量携温度骤然离去,秦念久眼睫又是无端一颤,一瞬间竟模糊生出了要再把他拉回来的念头,可这念头太过飘忽,令他难以抓住。
于是他仍是没有动作。
神智终于清明起来,又在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之后重新搅成了一团浆糊,谈风月万分慌乱地站起身,周身再寻不见他一贯的镇静气度,显露出的唯有失措:“你怎么……不回房……”
不是你说,怕醒来后又不见我——
……为何是“又”?
秦念久心间极为缓慢地、极为模糊地生出了几丝他尚不明白的、叫做“委屈”的情绪,与他也还未能弄清楚的“不解”交杂在一处,使他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去。
理不清心间混乱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正欲将他事先练习过、准备好的解释说出口,谈君迎便将他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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