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闻言,众人精神一振,秦离繁摸出了笔和本子,做好了全程记录的准备。
宁唯萍仰头望天,思索了好一阵才组织好语言,娓娓道来。
生前死后,宁唯萍只真正见过书生两次。第一次在十三岁那年,书生将她姐姐收为弟子,那时他并未留下名姓,跟宁唯萍也并无交流,只能算碰了个面。
第二次在宁唯萍死去数年之后,书生将她的尸骨从桂村废墟中翻寻出来,为她缝补新的血肉,用以种浮羽花哄重生后的宁唯笙高兴。
两次见面都是宁唯萍单方面对他留下印象,关于他的所有信息,皆是宁唯萍通过各种手段、渠道打听到的。
书生名唤林葳,年岁不知几何,是《诡闻奇术》的撰书人。他常住宁州的昏云山,从前和宁唯笙一起,后来守了宁唯笙的冰棺一段时日,最近突然不见踪影。
宁唯萍半个月前偷偷去过一趟昏云山,她是残魂之身,那时又还戴着姐姐留给她的木钗,因此没有惊动护山大阵便成功登上山顶——林葳不在,山顶的松树下只有宁唯笙的冰棺。
“他又入世了?”云不意抖抖枝干,“我有不祥的预感,他恐怕在作妖。”
宁唯萍掩唇轻笑,旋即语调微沉:“确实如此。我游离人间这两百多年,他入世过两次,一次害死了一百三十五人,给我缝了一身血肉。另一次带着宁唯笙游山玩水,有数位女子因多看他几眼而被宁唯笙妒忌,遭他杀害。”
“畜生。”云不意和秦离繁脱口而出。
“畜生的心肝尚且是红色的。”秦方语气冰凉,“他连血都黑透了。”
宁唯萍点头:“所以我不认那位新生的宁唯笙是我姐姐,那更像是他恶面的投射,我姐姐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云不意赞同,真正的宁唯笙可是到死都在试图阻止林葳,哪怕她知道林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活她。
宁唯萍继续说:“林葳此回出山,带了他撰写的《诡闻奇术》,说明这次他要做的事需要用到书中的诡术。事实上,这些年他一直都在人间散布他书里的邪法,尤其是涉及复活的那部分,成功几率之高,几乎称得上无往不利。”
顿了顿,她看向玉蘅落:“因为姐姐的缘故,我一直在关注那些修习了复生之术的人,包括玉家大公子。其实,二公子你是复活之术成功的案例——除了宁唯笙之外,唯一的案例。”
玉蘅落木然与她对视。
宁唯萍一提起“复活”二字,玉蘅落就想到了自己兄长修习的邪法。可他没想到,自己会是所谓的成功案例。
“我……”他困惑又难过,以至于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明白。”
宁唯萍道:“《诡闻奇术》中绝大多数邪法都与执念相关,执念越强,则威力越强,根源就在于这套复活之术上。所谓的复活,本质上是掠夺他人生命力注入已死之人的躯壳,以自身执念在这具躯体里强行催生出新的意识,因此被‘复活’的人,已然不是原本那个人,而是施法者执念的化身,性格也与其相像。宁唯笙便是如此。”
说完,她看着玉蘅落强调道:“但你不是。你是你,一直都是你。”
玉蘅落眨眨眼,仍然不明所以,云不意却立刻明白了。
他坐在冷天道肩头,叶子摆成跷二郎腿的姿势:“你的意思是,玉大公子的执念远远超过复生术法的创造者,甚至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和规则,将二公子的灵魂强行留在了世间?”
宁唯萍微笑:“真聪明。”
玉蘅落怔住了,秦方与秦离繁瞠目结舌,就连毫无生念的冷天道都不禁为之动容。
云不意咋舌:“执念深重至此,他也算开天辟地第一人了。那玉蘅落的魂魄为什么没有回到他的身体里?”
宁唯萍叹了口气:“因为玉大公子掠夺的生命力不够。”
复生之术分为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掠夺他人命力恢复死者身躯的活性,第二部分才是在躯壳内催生新的意识,或者令魂魄归位。
玉绮芳完成了第二步,却因为不忍伤害无辜,没能完成第一步。
人心真是奇怪。
为了救一个人可以抛弃一切,甚至有悖逆天道的勇气,和突破生死桎梏的力量。
但也会为了不牵连其他人,而情愿让所有的付出与牺牲作废。
世上有林葳那种人,也有玉绮芳这种人。
为恶者得偿所愿,善良者抱憾而亡。
真不公平。
宁唯萍面色晦暗,轻声道:“大公子当时抽空了自己的寿数与生命,才让自己被邪法反噬,变成后来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但他一个人的命力填不满复生之术第一阶段的窟窿,所以二公子的灵魂无处可依,在尘世漂流偌久,方在这只狸奴体内重生。”
“二公子,你绕过了轮回重获新生,与真正的复活无异。然而修习复生之法的人那么多,也唯有你兄长成功了。”
“……”
玉蘅落把自己蜷成一团,脑袋深深埋进爪子里,翻倒的耳朵微微颤抖。
成功了吗?
他不觉得,他情愿自己死得不能再死,情愿活下来的那人是他的兄长。
玉蘅落颈上的玉环闪烁微光,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云不意同情地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脊。
宁唯萍深吸一口气,光线照得她的身影愈发透明,好像随时都将迎风散去。
她抚了抚鬓发,坦然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关于林葳,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说到他此回出山,我倒是有个猜测,你们姑且一听。”
秦方颔首:“请说。”
“他毁灭桂村,是为了复活我姐姐。而现在,宁唯笙命途将尽,被他通过酷烈手段唤醒的灵魂也苍老衰朽,因此他这次出山的目的,应该与为宁唯笙续命相关。”
宁唯萍点点心口:“灵魂的衰败,几乎是不可逆转、不可挽回的。如今的宁唯笙一旦死去,连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直接就会魂魄崩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除非……掠夺他人的灵魂填补自身。”
闻言,云不意、秦方和秦离繁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件事。
频繁出现的鬼蜮,鬼画舫里吞食灵魂的鬼藤壶。
云不意浑身绒毛根根炸起,含羞草瞬间变成蒲公英。
他说:“秦方,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秦方与他视线相对,微微点头:“频繁出现的鬼蜮应该是用来培育鬼藤壶的,鬼藤壶有吞食魂魄之能,如果宁姑娘所料不错,鬼蜮与鬼藤壶的出现正好与林葳的目的相合。”
“要真是他的话……”云不意感受到了熟悉的三叉神经剧痛感,“他还是真是一根可怕的搅屎棍。”
秦方耸耸肩:“如果鬼蜮频繁出现之事真的是他的手笔,那个突然冒头的见诡组织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没有培育出符合要求的鬼藤壶,他也不会就此停手。等着吧,我们就快抓住他的尾巴了。”
两人正说着,冷不丁听见冷天道开口道:“她快消散了。”
反应过来后,云不意一惊,条件反射地望向金桂梢头。
宁唯萍像一片鸟儿遗落的羽毛,轻盈坐在树荫里,唇角噙着微笑。
虽然这一世没能报仇,可能让桂村的亲朋从煎熬中解脱,也不枉她坚持到今日。
现在,她这缕残魂也该功成身退了。
嗅到离别的气息,众人沉默起身,就连悲伤不已的玉蘅落也撑站起来,准备送宁唯萍一程。
他们素昧平生,昨夜刚刚相识,谈不上彼此了解,也没有任何交情,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换之外,甚至没有叙过哪怕一句闲话。
他们不算朋友。
可分别来临时,依旧显得那样伤感。
残魂无法入轮回,宁唯萍的身体如同一张被风鼓动的轻纱,飘摇中缓缓崩解,融入风中,吹向五湖四海、大江南北。
她会像桂村的村民一样,从此融入天地,成为天地。
云不意从冷天道肩上离开,舒展青枝绿叶,像一柄撑开的伞,拢住伞下游过的一缕微凉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