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琴音如流水淙淙,伴着轻轻吟诵的词句,倾诉离别,却又并无苦闷。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弦音急转,仿若玉山倾颓,落在少年人耳里有了些如泣如诉的意味,他却分不清泣诉的是操琴之人,还是自己心底的怨怼。
旋即风动树梢,传来铃音细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词句念至终点,也意味着好梦将醒。
少年心中了然,平静地睁开双眼,只见面前的珠帘后空无一人,唯有落叶凋零在床头的古琴上,被风卷落尘埃。
兽脑香炉里散出薄烟,残存的香气冷得骇人,吸进肺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冻结。
窗外月色如故,飒飒秋风从枯死多年海棠树枝间呼啸而过,垂落枝头凝结的霜。
少年在冷寂的夜幕里回忆梦中诗句,竟无一句对得上当下处境,全是过往残痕,早被零落成泥。
原来哪怕是梦,也已经陈旧至此。
他撑着床榻站起,水青色的衣摆扫过地上的浮尘,随他的脚步行出这间尘封多时的厢房。
屋内积灰厚重,他在榻下坐了那么久,周身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待他离开,房中的烟也散了,珠帘也黯淡了,烛火黯然熄灭,仿佛再也不会亮起。
进入庭院,少年身前荡起水波般的纹路,他一步迈进,周遭景物丕变,赫然来到一座新的屋舍,雕梁画栋,华美异常。
一位身着布衣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下长廊,向院中的他行单膝跪礼,说:“主上,培育蓝玉菌的鬼蜮消散了,其中的‘养料’不翼而飞。”
“我知道。”少年摊开手掌,月光穿过他冷白的皮肉,照在地上,“鬼蜮破碎之前我还加了把火,可惜没能留下那群恼人的虫子。”
说话间,他虽然神色平淡,眼中却杀意沸腾。
男人深深垂头,不敢发一言。
所幸少年很快便收敛了杀气,恢复平常云淡风轻的温和:“我让你查的那几人,你查得如何?”
男人的手拂过腰间的储物囊,将记录着调查结果的册子双手奉上。
少年搁在臂间翻开,一目十行浏览到结尾,眉心渐渐皱紧。
他问:“消息来源值得信任?”
男人连忙说:“这是属下多方探查、交叉比对之后整理出的消息,来源您不必担心,绝对可靠!”
“那就不对了……”
少年缓缓摇头,困惑与讶异在他眼底交织,那是过去数百年间,几乎与他无缘的情绪。
“这……”男人鼓起勇气,“属下斗胆,敢问主上,这份消息有何……不对?”
“旁的倒是寻常,唯独一条假的出奇。”少年一抖书册合上,扔回他手里,“你说秦家父子是仙界内红尘仙或修行者的后人?”
男人不解其意,茫然地点点头。
少年冷笑:“仙界……仙界……”
他没有解释,挥手示意男人退下,背身负手仰望天上弯钩似的寒月,唇边噙着一抹讽刺的笑意。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仙界。”
……
“阿嚏!——阿嚏!——”
秦离繁坐在廊前看话本,冷不丁鼻子发痒,掩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可是昨夜又踢了被子,着凉了?”
秦方语带责备,却是立刻起身走到他旁边,弯腰探他额前温度。
秦离繁乖乖仰脸,日光斜照下,一双微眯的眼睛呈现出琥珀般的剔透澄澈,眼底晕开一圈银光,隐约间似乎将他的瞳仁分割为两层,像重瞳,又像叠得不仔细的两片薄镜片。
秦方动了动纤长的手指,将盖住他大半张脸的手掌收回:“万幸没有发热。你自幼体弱,生了病又难好,该自己多注意才是。”
秦离繁皱皱鼻子,倒也没有被他念得不耐烦:“不是着凉,可能是晨间的风太冷,呛到了。”
话音未落,他就见秦方果断解下外衣披在自己身上,衣摆堆叠在身旁,绣着银丝的白色绸缎顿时沾上尘土。
“哎呀!……”
秦离繁拎着衣服蹦跶起来,落地时脚下忽的一崴,扑到了父亲怀里。
“乱蹦什么。”秦方无奈,“可有伤到脚?”
“没有。”秦离繁转了转脚踝,隐隐作痛,但不严重,“我心疼你的新衣服么,用料和绣工都好贵。”
秦方把他按坐回去,拾起滚落在地的话本拍了拍,也不嫌弃地上脏了,随意坐在他身旁。
“一点小钱,不必挂碍。”
秦离繁鼓嘴:“阿爹,你这样说话容易被打呢。”
秦方轻笑,长睫缓缓垂落,掩去眸底一闪而逝的暗色。
另一边,冷天道走出衙门,脚边跟着玉蘅落,肩上扛着比巴掌高不了多少的苗状云不意。
云不意仰头打哈欠,幅度大得三片叶子好悬没从枝干上倒折断开。冷天道瞄他一眼,伸手托了一把,才没让他逛街未半中道崩殂。
这三人……三个非人一大早便去了一趟衙门揭悬赏令,然后将冷天道昨夜算出的关于见诡组织成员的线索交给衙役。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衙门的人就分成几队外出,朝不同方向而去。有的去确认水荇镇附近的线索,有的把消息上报,并到其他城镇求援,忙而不乱,显见得官府管理能力不错。
云不意在冷天道肩头蜷成一团,阳光下茎叶上的绒毛纤毫毕现,蜷缩起来就像一颗银绿色的毛球,毛绒绒的,可可爱爱。
他嘟囔道:“虽说不干掉林葳,咱们再怎么举报都是治标不治本,可我也不想放任见诡组织的人作恶,能逮住一个说不定就能少死一位无辜的人。”
清晨的道路上人来人往,走在他们身前的是一对母女,女儿趴在母亲肩上,手里拿着一只风车吹啊吹,风车边沿缀着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
玉蘅落的目光追逐着转动的风车:“组织里的成员多是生活困苦的底层人,让官府介入也好,或许可以将他们导上正途。”
冷天道微微一笑,语调温和地泼冷水:“人之执念有多可怕,你们应当早有体会,我不建议你们怀有过多期待。”
“人要心怀希望。”云不意睨他,“很多人都是依靠一点希望活着的。”
冷天道耸耸肩,从善如流地改口:“好,我赞同你的意见。”
毛球云不意膨胀了一圈,郁闷的:“敷衍。”
冷天道笑着拍拍他,底下的玉蘅落瞥见冷天道的笑容,再次幻视自己的兄长。
唉,真好啊。
三“人”在街上逛了一圈,回别院时冷天道左手提着早饭,右手提着竹篮,篮子里放有刚从集市买的新鲜的竹笋和木耳。
本来摊子上还有菌子,冷天道想买一点炖汤,却被云不意和玉蘅落“委婉”拒绝。
经历过上个鬼蜮之后,他们这辈子都不想碰菌子了。
云不意还买了风车和糖人。风车给眼巴巴盯了一路的玉蘅落,糖人则是带给秦离繁的。
他要留在家里陪秦方,错过了这次逛街机会,这是云不意给他的补偿。
庭院里花影扶疏,草木深深。
秦离繁坐在其间看书,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去,看见玉蘅落叼着风车小跑进来就笑了。
秦方优雅地倒茶:“二公子居然喜欢这种孩童玩意儿?”
玉蘅落轻盈蹦上石桌,在秦离繁手边趴卧下来,用爪子拨弄着风车,拨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倒不是喜欢。”他弯起圆圆的猫瞳,“追忆过往而已。”
云不意舒展叶片,从冷天道身上蹦下来浮在半空,小精灵似的绕着秦方飞了一圈。
秦方递一杯热茶给他:“怎么?”
“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宁州,抄林葳的老底?”云不意元气满满地问,仿佛给他一把铲子,他就能学愚公移山,连夜过去把昏云山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