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云长生看向云不意,他正蹲在常谙面前为其换药,手上动作轻柔仔细,可见医术精湛,也颇有修养,与那一身朴素的布衣几乎称得上格格不入。
毕竟,他这位“小先生”一看就不是擅长对自己好的人。
想着,云长生的衣袖扫过案旁软垫,非常自然自在地坐了上去,将壶中残茶泼向角落,从袖里取出了一袋茶叶。
云不意对此毫无所觉,帮常谙和冷焰换完药,他擦擦额前的薄汗:“你们的伤恢复情况不错,再到我这儿几天,之后就能自行在家换药了。”
冷焰摸了摸绷带末尾的蝴蝶结,像在撸兔子耳朵,笑得开怀:“那我可以带着药到小先生家里换吗?不牢小先生动手,我可以自己来。”
云不意无奈:“这是为何?”
冷焰抬头看他,唇角笑容灿烂得令他心头一跳:“因为我喜欢这里。这个地方有让我安心的气息。”
“……是吗?”云不意笑了笑,“病人的心情也会影响伤口恢复,随你吧。”
话音刚落,他的耳畔忽然掠过一道水流入盏的清响。与此同时,一股沁人心脾的冷香袅袅蒸腾,闻之神清目明,让在座众人都精神一振。
云不意回头,就见云长生不知何时坐到了自己的书案后方,用旁边的泥炉烧水,在粗瓷壶中烹茶,分明是来客,却比此间主人更坦然自在,该怎么说呢……
是他印象里的师父做得出来的事。
嗯,印象里。
云不意摸摸鼻子:“云先生?”
“我观小先生事务繁忙,又要给不省心的病人医治,又要整理药草,又要誊抄医书,想是需要热茶提神。”云长生斜了旁边两位不省心的病人一眼,将倒好的茶递给云不意,“所以自作主张为你煮了一壶。”
“多谢。”
云不意连忙接过,茶水入口,温润中带着一丝清冽,如同口含冰片甘草,确实对提神有奇效。
“惭愧。”他眯了眯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擅品茶,说不上什么有见地的评价。”
云长生继续倒茶:“无妨。你喜欢就好。”
常谙伸手试图蹭一杯:“长生,我……”
“闭嘴,手收回去。”不等云长生回答,云不意板起脸,看也不看他,“伤势痊愈之前,茶酒你都不能沾,口渴就多喝热水,热水包治百病。”
常谙“嗖”一下缩手,冷焰也因为他肃然的语气缩了缩脖子,庆幸自己没有常谙嘴快。
妈耶,好凶!
冷天道倚门冷眼旁观,见屋内除自己以外的三人都被那个眉眼温柔的少年制得服服帖帖,心中想笑。
他终于不像个被人生目标操控的提线木偶,而有了生气。
……
午后,云长生推着轮椅上的常谙上街“钓鱼”,冷天道跟随策应,院子里只剩下云不意和冷焰,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冷焰靠坐廊下摇椅上打盹,那里原是琦姨的宝座,但琦姨这几日都在女儿家,所以便宜了她。
云不意继续抄写医书,这回有云长生泡的提神茶,他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只是仍时不时因摇椅晃动的“吱呀”声出神。
他一出生,母亲便力竭去世,直到与父亲重逢,才知晓母亲的名字和长相。可惜那时天下大乱,他的亲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无人同他说过母亲的过往经历,因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二字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庄严神圣却陌生遥远的名词,一个如神祇般触之不及的概念。
如今,他与年少的母亲重逢在她最无忧无虑的年岁,“母亲”二字同样没有落到实处,他与摇椅上的女子可以是医生与病患的关系,可以是相谈甚欢的朋友,更可以是擦肩不相识的过路人,但……
云不意张嘴,试着无声唤一句“母亲”,却迟迟唤不出口。
他苦笑一下,并未发觉摇椅晃动的声音停了,直到身后袭来一阵药香,女子清瘦的身影从头顶垂落,他才倏然惊醒,看向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冷焰。
她似乎对他抄写的医书很感兴趣,背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弯腰查看。
云不意有些不自在,正要往旁边退开,就见冷焰伸出食指按在“冷骨风”的“冷”字上。
她的指甲干干净净,没有涂蔻丹,像一片修剪圆润的冰。
“这个字怎的缺了一笔?是落笔太急写错了?”
冷骨风又名萍蓬草,一种草药。
云不意微微笑道:“此字撞了家母闺名,故缺笔讳之。”
“原来如此。”冷焰笑眯眯点头,“避亲人讳这种小事,哪怕是读书人,也有很多都不做了。你还记着,想来一定很爱自己的母亲。”
从心底反上来的酸涩令云不意咽喉塞痛,他轻轻点头,说:“我当然爱她。”
冷焰粲然一笑,顺势坐到他旁边,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指着医书上陌生的药草名字与药方,问他那些是什么、有何来历、有何用处。
这严重拖慢了云不意的誊抄速度,他却丝毫没有不耐烦,有问必答不说,在遇到生活中常见常用的药草时,还会展开多说一点。
若是母亲日后免不了逃亡,这些常识说不定能帮上他的忙。
云不意天真又悲伤地想着,讲解得越发认真仔细。
他却未发现,冷焰的提问虽没停过,目光却长久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她询问这些的目的,只是为了转移云不意的注意,好教自己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看他。
廊外阴雨连绵,更远处,有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立在街角,伞身遮面,伞上用金色颜料涂抹着一枝一枝无名的花,雨水从枝头滴落,那些花也似濡湿着盛开,骄傲孤矜。
撑伞之人抬手,伞下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他似乎朝云不意的住处望去一眼,迈步要朝那边走,但雨声里突然多出的利刃出鞘声让他止住了脚步。
“真麻烦。”
男人叹了口气,声线低沉,他握住伞柄的手一旋,伞面飞转,雨水朝四面八方疾弹而出,化作最锐利的刃锋,裁开雨幕,也裁开蛰伏暗处者的身躯。
院子里,云不意正在给冷焰讲车前草的典故,冷不防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扭头望向门外。
血的味道……不会是云长生他们钓鱼钓劈叉,让杀手找上门了吧?
云不意说了一句“稍等”,正要出门查看,冷焰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诶,别急。”冷焰顺手捋了捋他的头发,“外面有人守着呢,别担心。”
有人守着?
云不意一愣,下一刻就想起方才云长生提到的那个名字——蘅落。
蘅落,玉蘅落。
他出生前就认下,结果到死也没喊过一声的……义父?
也不知道为什么,云不意把玉蘅落的名字跟义父这个身份联系起来后,就感觉浑身别扭。
总有一种被占了大便宜的感觉。
第三十七章
过了一会儿, 雨中的铁锈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清香, 正随风雨缓慢无声地弥散。
门外响起三声敲门声,“叩叩叩”,带着奇妙的韵律感。
“嗯,事情解决了。”冷焰捏着墨碇,在砚台里生疏地研磨,“别担心,天道就快揪出那个想杀常谙的狗崽子了。”
云不意下意识点头,想想觉得不对, 又扶额道:“我担心什么。不过,你们心里有数就好。”
冷焰冲他一笑。
转眼已是傍晚,天边的阴云里透出一线金光,那是夕阳余晖, 在太阳落山这个时间段上为愈都人留的唯一一点仪式感。
冷焰陪云不意抄完半部医书,云不意的嗓子也快说哑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
来接她的人是冷天道。
冷天道没有进门, 他似乎在刻意与云不意保持距离, 也很少与云不意交谈。
云不意曾经试图把他往好处想, 认为他对自己的“口才”有清晰的自我认知, 不主动开口,是为了不伤害到云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