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传奇,但含羞草
秦天机闻言,不怒反笑,甚至笑得停不下来,连带着被他倚靠的桌子也跟着抖。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笑够了,向门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找他要吧。”
秦方循着他的眼神看去,一道身影背对月光走入月亮门,紫藤萝如一瀑华丽的紫光,染上他一尘不染的青色长衫。
他停下脚步,如同站在时光尽头与秦方对视,俊美得看不出年纪的面容上神色淡淡,顿了顿,竹杖拄地,再度迈开脚步,走向秦天机对面的空位。
他坐在白骨山前,却给人一种错觉,岁月仿佛在他身上探索成一根直线,线头缠绕在他指尖,所以他随意一眼,便能望尽他人一生。
就如同此刻,秦方觉得他不是在看活着的秦天机,而是看未来的、死去的他,甚至是他的墓碑。
淡然,悲悯,怀念。
秦方不认识这个人,但若是云不意、冷天道和玉蘅落在这里就能认出,这人是带他们进入仙冢后便不知所踪的——梦先生。
梦先生提壶倒茶,淡淡回答秦方的问题。
“我不担心他会利用我的尸骨,因为,他一定会死在我之前。”
秦方:“……”
“说得很好。”短暂的怔愣后,他起立鼓掌,“多说几句,我特别爱听!”
话音未落,一只杯盖精准砸上他的脑门。
第四十六章
“好友, 我要纠正你话里的一个错误——严格来说,我已经死了。”
随手镇压不孝子后, 秦天机懒懒抬起右手,手上的血肉瞬间褪尽,露出森然尖锐的白骨,雪白的骨骼上隐约流转出金属光泽。
他似笑非笑:“现在的我,只是一抹屈居于人傀之身的幽魂,见了这一面还不知有没有下一面,所以,何必对我言辞尖刻。”
说着, 他也扫了秦方一眼,暗示意味十足。
“老头子,你不擅长卖惨,快收了这生疏的神通吧。”秦方看都不看他, 重新坐回白骨堆里,拿起两块骨片对照。
“……哼。”
秦天机冷笑,一转头, 就见梦先生同样不为所动, 杯子里的茶都喝了一半。
有些挫败地叹气, 他扶额道:“不说笑了, 把你家小徒儿放出来我瞧瞧。”
见他终于进入正题,梦先生放下茶杯,伸手朝袖兜中一摸索, 掏出一张薄薄的, 身形惟妙惟肖的纸人。
秦天机作势触碰, 他却往回缩手,修长的五指虚拢住纸人, 是本能的保护姿态。
“怎么,怕我伤害你家小宝贝?”秦天机挑眉,脸上兀自笑着,夸张的语调里流露出些微凉意。
“他只剩一点残魂,经不起外力摧残。”梦先生解释道,“以你的本事,想来不用触碰也看得出他的状况。”
秦天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倒也没再伸手,盯着那张纸人半晌,点点头:“你说得不错,他魂光薄弱,生机寂灭,能把他留在人世,真是辛苦你了。”
说完,他冲秦方勾了勾手指。
秦方叹气:“又有什么事?”
秦天机道:“那小东西状况不佳,不适合用寻常人傀做躯壳。我记得我的骸骨藏品中有一块海鲸心骨,你去找找,看放在哪儿了,拿出来我雕个人偶给他养魂。”
“不必找了,海鲸心骨早就被你用在离繁身上,你忘了吗?”听到这话,秦方把骨片一扔,伸直了曲起的长腿。
不用做人傀外壳,他乐得轻松。
“哎呀。我真是年纪大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秦天机敲敲额头,“海鲸心骨能汇聚灵力,温养魂魄,若没有这份材料,我可做不出适合你家徒儿的身躯。”
“海鲸心骨……妖族海鲸?”梦先生平淡的神色终于有所波动。
“正是。”秦天机颔首,“四界划定前,海鲸一族与人族交好,族员里还有不少自愿成为仙人的坐骑。后来神话时代结束,妖界与人界分离,人间便再也没有海鲸一族的消息。我手上那块心骨是在古墓里找到的,仅此一块。如今我出不了仙冢,海鲸骨只能你自行寻找了。”
梦先生皱了皱眉,却没有拒绝,将纸人收回袖里后说:“好。近日我会前往妖界,无论如何,一定找到海鲸骨。”
秦天机向他举起茶杯:“祝你成功。”
正经事谈完,梦先生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丝毫没有与秦天机叙旧的意思。
秦天机似也习惯了他的冷淡,半句挽留的话都没说,目送他离开。
秦方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瞥见自家老父亲看他“好友”的眼神不对,便以一种八卦的口吻问道:“老头子,你对人家有想法?”
秦天机眉睫一垂,旋即笑眯眯地踹了他一脚:“滚吧,滚出仙冢找你的离繁去,我要清静清静。”
秦方拂去衣摆上的鞋印,耸耸肩,背着手走向大门。
走出几步后,他听见背后传来秦天机冰冷的嗓音:
“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我害了他徒儿一命,他杀过我一回罢了。”
秦方平地绊了个趔趄。
他满心愕然——闹到这份上,这两人居然还能继续做朋友?
……
七日后,云不意四人从宁州回到洛安城,一路上马车、水路轮换,沿途还买了不少土特产,堆满了近十辆马车三艘船,那叫个花钱如流水。
秦方出门留给他们的几万两,他们这一趟就花了个精光。
正因如此,和来时的仓促急迫相比,他们回程时就像旅行一样轻松自在。
“啊——终于回来了!”
一回到家,秦离繁便扑进房间,在床上打了个滚,摊成大字型。
云不意惦记着冷天道的伤,先将人安置到客房休息,让侍从去找大夫,才回房中找秦离繁,见他在床榻间懒散地蛄蛹,笑着摇了摇头。
“躺一会儿就去沐浴洗尘,看看你身上,一身的灰。”云不意坐在桌边提醒道。
桌上放着他和秦离繁喜欢的清茶和糕点,是侍从们在他们回来之后临时备下的。他拈起一块尝尝味道,一如既往的软糯清甜。
秦离繁翻身坐起,朝云不意伸手,云不意头也不回地递了一块点心过去。
他啃着点心说:“趁阿爹不在家,阿意,今晚我想去一个以前阿爹不让我去的地方。”
“去哪儿?”云不意问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赌坊。”
“噗——”
云不意毫无形象地一口茶喷在桌上,目瞪口呆,手指颤巍巍指向秦离繁:“你再说一遍你要去哪里?”
秦离繁眨了眨清亮的圆眼睛,好像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惊讶:“赌坊啊。”
云不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就差没拍桌而起,问他到底是怎么学坏的。
“离繁啊,一赌毁三代,就算你想把秦家家业败光,咱们也可以用更恰当合理的方式啊!”云不意气得都有些口不择言了。
秦离繁挠挠脸:“阿意你别激动,我不是去赌钱,我是去找人。”
闻言,云不意的火气消了一点:“找什么人?”
“我阿爹的朋友,一个十赌九输的赌鬼。”秦离繁一本正经,“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一次,不过阿爹说,如果要找他,去城里最大的赌场,找输得最惨的那个人就对了。”
云不意拍着胸口顺了顺气:“那我陪你去吧。对了,你找他做什么?”
“阿意。”秦离繁冷不丁凑到他跟前,“你是不是很担心冷先生的伤?”
云不意一愣,想了想,沉着脸点头。
“他的伤来自天罚,寻常郎中治不好,若是放着不管,虽然也能慢慢恢复,但肯定会留下暗伤。”他叹了口气,“说起来,坚持杀林葳的人是我,他是为了替我挡灾,才抢在我之前捅了林葳一刀,两道天雷他也为我挡了一道,我自然担心。”
“唔。”秦离繁捧着脸,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说:“初见冷先生,我以为他是个冷冰冰的人,没想到他人还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