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如常
他面朝这我,眼神飘忽,定了半天,他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转身打开了我刚刚关好的柜门,给自己掏了瓶冰饮料出来。
他喃喃自语:“我爸妈平时连饮料都不会让我喝的。”
我没有说话,眼见着他尝试拧了两次瓶盖,又因为虚弱告终,紧接着他好像想起来了要先结账这码事,朝柜台看了一眼。
“你能帮我结账吗?”他问我。
我没回答,先问了我关心的问题:“你在跟踪我们吗?”
“跟踪?”他一笑,语气满是嘲讽,“我爸妈要在把我送出国前先送到工读学校去,我逃出来了,走了一下午才到这里,谁知道你也在!”
话说完,他终于把瓶盖拧开了,朝嘴里猛灌苏打饮料。
店员早就注意到了这边,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是兼职的学生,本来就被这忽然冒出来的高个子男人吓了一跳,现在更是直接不敢说话了。
我冲她抬抬下巴,示意这人的钱我会付,店员赶忙点头,收回了准备打电话找领班的手。
“那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顾童宇终于灌够了饮料,我问他。
很奇怪,比起之前的模样,我倒觉得他现在这副流里流气的样子顺眼了些。
“不知道。”他的回答和他本人一样茫然。
片刻后,他又对我说:“我爸妈知道我对他做的事情了。”
他。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但我知道顾童宇在说谁,他在说柳江。
他在说找人散播谣言的事情。
他见我没回话,又问我:“你也知道了吧?”
我毫不犹豫:“知道。”
我的回答换来他泄气一般的一声长叹,他手扶着冰柜玻璃门,用喝剩了一半的饮料瓶指着我:“既然知道你就早说啊!你去告诉我爸妈啊!你让他们早一点把我抓走我也不至于走一下午来逃跑了,你演什么啊,你陪我演什么啊!”
话里带刺,语气也不善,但我的情绪丝毫没有波动,因为我知道眼下最可怜的人不是正被指责着的我。
果不其然,他靠上了冰柜,慢慢向地板滑去,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拎到了旁边朝向窗口的座位上。
他声音哽咽:“谢谢。”
他居然还能分出精力来跟我说“谢谢”。
“我不了解你爸妈,我也不是你爸妈的孩子。”我没坐下,站在他旁边,“但我知道要想换取成年人的信心不能只靠嘴皮子,你多少应该干点实事。”
“实事?”他有气无力回我,“现在我这副样子还能做什么事?”
我把视线投向窗外,回答他:“能做很多事,比如道歉。”
柳江站在便利店角落的位置,他看不见我,但我这里能看到他。顾童宇显然没想到他也在,他表情一顿,接着用一副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别开了视线。
“不行,我不能见他。”他气若游丝。
我用膝盖把他屁股底下的座椅摆正,对他说:“你都有力气伤害他了,难道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吗?”
我自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但并没能换来他的回应,站在他身后,我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他咬着后槽牙的声响。
又是片刻,他问我:“你们是一起出来的吗?”
“是啊,”我回他,语气不咸不淡,“他因为你的事情心情不好,我只是陪他出来散心罢了。”
好一个阴阳怪气啊,杨平生。
没想到我攻击性十足的话语居然换来了他的一声笑,他站起来,看起来比平时矮上不少。
他对我说:“你们挺好的,保护好他,照顾好他,对他好一点吧。”
我也笑了,毫不留情地回嘴:“你没有资格说。”
顾童宇被我呛得愣了一下,然后只是摇头,站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我没拦他,只是喊了他一声,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纸币给他。
“用这个坐城轨回去吧。”我说。
他大概是在考虑什么感激的话,最后只是朝我扬了扬手,我看着他向夜色里走去,那是与柳江相反的方向。
店员对我说:“他那瓶十五块。”
我结账的手一顿,大骂一声:“这么贵!”
店员表情无奈:“所以当时我才对你使眼色啊!”
我还以为在向我求助呢。
我无话,把他的账结了。
走出便利店,柳江的烟已经抽完了,正朝着夜色发呆,我把汽水罐怼上了他后脖颈,凉得他一蹦跶。
他猛转头,见是我,接过了我易拉罐,又问我:“怎么去这么久?”
我脸不红心不跳撒了个谎:“收款机坏了。”
他“哦”一声,压根也没怀疑我。
返回市区的路上,车里只有我和梁大哥醒着,其他人睡得东倒西歪。我和柳江依旧坐在面包车的最后一排,只是这次他没挨着我,换到另一侧,靠着车门睡觉去了。
车辆穿行在灯光昏暗的隧道里,周遭一切分外安静,我回想着顾童宇说的那句话。
“保护好他吧。”
我这算不算是已经保护好他了呢?
我又想到了我对顾童宇说的话——你有胆子做错,却没胆子面对。
这好像也是在骂我自己。
特别是顾童宇那副可怜至极的模样,甚至开始让我开始向自己投射了。
我曾是一个极度没有耐心的人,对自己所拥有的有着极度的配得感,如果有人把我所拥有的从我眼前拿走,我只会抱怨命运不公,从来不去考虑这双把我与幸福分隔开的手,恰恰有可能是我自己的手。
进入如常计划以后,我确实见到了许多个不一样的柳江,也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我自己,走向了过去从没考虑过的人生。
我好好认识他,我让他喜欢我,我保护他,我能迎来美满发展的人生——然后呢?
我会拥有一个完美的、快乐的、从来不会觉得我伤害过他的柳江吗?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一种无力感忽然朝我袭来,我猛转头去看柳江,想要同他说一句什么。
但我如鲠在喉,停顿三五秒后,我放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来的手,他睡去的表情依旧平静,全然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正在想着什么。
车头灯一闪,我忽然感觉左手方向投来一道刺眼的白光,我把头转向左侧,一阵突如其来的震颤感瞬间席卷了我全身。
紧接着,我在前厅猛地坐起来,几声剧烈的喘息之后,我平复下来,如大梦初醒。
我通关了。
但和前几次不一样,我像是被驱逐一般掉进了前厅,等待我的是大厅等候区并不算柔软的沙发,以及耳边传来的留声机声响。
沉吟片刻,我转头朝向接待处,我都能想象侍者在用什么样一副表情朝向我,然而我的第一眼却没能捕捉到他。
他不在。
起初我以为是恶作剧,虽然他是游戏角色,但我觉得以他的人物设定一定能做出来这件事,比如在我走进柜台时忽然冒出来,冷静自洽地看我被他吓了一跳的模样。
所以我稍慢了一点才靠近柜台,侧身向内看,结果只换来一个空空如也的柜台,和柜台边斜愣着脖子的我自己。
他真的不在。
我站正,环顾四周,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在侍者不在的情况下环视前厅,这一刻,我忽然有种被赦免的感觉。
就像是某一天打游戏时,忽然发现可以在控制台关掉游戏里的玩家保护,所以现在我无敌了,我是上帝。
离开柜台,我向走廊迈了两步,他并没有从角落里冒出来,于是我开始放心大胆地往前走,穿过大厅,走楼梯迈入了二楼。
和侍者之间跟我展示的一样,这里是我之前通过的关卡,门牌号上的关卡数字清晰,走廊空无一人,我停留片刻以后,继续向楼上迈进。
其实和他在时也没什么不同。
平常的地毯,普通的房门号,寻常的酒店装饰,除却偶尔从走廊里传来的音乐响和若有若无的窸窣运行声,和他陪伴在我身边时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