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灰
这个家周晋珩不常回,却对它应有的味道十分熟悉。小傻子嗜甜,冰箱里塞满糖果甜点不说,经常搞得屋里到处弥漫着食物的甜香味,而现下这屋子里空荡荡,仿佛被喷了无色无味的净化剂,除了他进门时裹挟的一点雨水和泥土味,其他什么都闻不到。
预想中的鲜花、蛋糕,一样都没有,上楼去主卧房间确认后,周晋珩不得不承认小傻子不在家的事实。
因为飞机晚点压抑到现在的怒火瞬间引爆,周晋珩把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掀开丢在地上,枕边放着的哆啦A梦玩偶跟着滚落在地,仰面向上,朝周晋珩傻乎乎地笑。
是小傻子最喜欢的玩偶,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它睡觉。
心里有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周晋珩莫名觉得这玩偶在笑话自己大老远赶回来扑了个空,飞起一脚把它踢出几米远,玩偶撞到墙壁弹回来,滚了几圈后屁股朝上趴在地上。
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头脑冷静了些,周晋珩掏出新手机翻通讯录,拇指悬在名叫“灰灰”的电话上停了几秒,终究没点下去,随便换了个号码:“喂,我回S市了,今天在哪儿聚?”
原以为酒吧的灯红酒绿可以麻痹神经,冲淡情绪,谁知几杯酒下肚,看着狐朋狗友们左拥右抱嬉笑打闹,闻着周遭刺鼻的香水味,周晋珩的心情非但没变好,反而更糟了。
有人过来搭话:“周少这是怎么了,也不跟咱们一块儿玩,是酒不够烈,还是这儿的妞不够带劲啊?”
周晋珩抬手推了一把:“滚开,玩你的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放着首都那边的好好的庆功宴不去,大半夜跑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活受罪。
大家都对周少的坏脾气习以为常,被推开的那人一点不气,嬉皮笑脸地说:“还是说,周少眼界高了,看不上这些个庸脂俗粉?”
边上另一个人加入他们的对话:“那可不,咱们周少家里有名门出身的娇妻,都说尝惯了高贵清雅滋味,就喝不下这些劣质的浓香了,对吧周少?”
虽说周家和易家的联姻宣称对外保密,但这种事在本地世家大族间根本瞒不住,就像从没有人在明面上说道,可无人不知易家小少爷易晖脑子有问题一样。
这人的话中多少包含了几分揶揄,要放在平时,周晋珩少不得要发一通脾气,这会儿他的心思不在这里,竟直接忽略了,放下没喝完的酒杯,拎起外套甩在肩上就要走。
“周少这就走啦?”最初跟周晋珩搭话的人追上来挽留,凑在他耳旁压低声音说,“那家伙嘴贱你又不是不知道,犯不着跟他生气。”
周晋珩只觉得头晕,急于出去透气,捏着眉心道:“没生气。”
追出来的这人家里在S市本地做消防器材生意,最近正在拉拢周家,企图跟周晋珩攀上关系后再去跟以酒店起家的易家谈合作,所以对他很是殷勤:“不气就对了,周少您也不是不知道,这人好吃懒做啃家里老本,看见易少爷跟了您不知道多眼红,上回您把易少爷带到这儿来,他……”
周晋珩从前半段话里咂摸出点什么,没等他说完,偏头眯起眼睛看他:“你也认为,是我高攀了?”
那人浑身一凛:“哪儿能啊!您和易家小少爷那是郎才郎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知是吹嘘奉承,周晋珩听了这话还是舒坦不少,从酒吧出来没在外面逗留,直接回了城东别墅。
到家倒头就睡,醒来依稀瞧见窗外天光大亮,周晋珩下意识伸手往身旁摸,没摸到人,腾地坐起来,看见床头地上姿势没变的哆啦A梦,才想起小傻子不在家。
走进卫生间,周晋珩摸了一下挂在架子上的卡通毛巾,干燥的,看样子许多天没被用过了。
刷牙时周晋珩故意把竖在角落里的卡通牙刷给碰倒了,挑眉不屑地想,看你这次能撑多久。
周、易两家是协议联姻,由于协议时周晋珩未达法定婚龄,两家只低调办了婚礼,就把两人送到这处婚房,美其名曰朝夕相处培养感情。
因为工作的关系,两年来周晋珩在这里留宿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个月,还都是家里老东西以停信用卡或者收回跑车威胁的。如今周晋珩的演艺事业步入正轨,自己有了经济来源,长辈施压对他越来越不起作用,今年开春至今,他在这个家里留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只有易晖那个傻子真把这里当成家,悉心布置,耐心等待,每天想尽办法叫他回家。连偶尔不住在这里都是为了赌气,以为这样周晋珩就会担心他,会回来看看他,殊不知周晋珩早将他的小心思看透。
不就离家出走么?小孩子把戏。易家在S市有多处房产,其中多半是易晖的妈妈生前为他挣来的,都写着易晖的大名,他有的是地方可去。
再不济,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去年光赌气买机票跑到首都投奔哥哥这种事,易晖就做了两三次。
所以周晋珩一点儿也不担心,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那个便宜大舅哥早来电话教训他了,哪还由得他逍遥自在这么些天?
思及此,周晋珩又开始烦躁,不知这束手束脚的日子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洗漱完从冰箱里翻出半袋冻得邦邦硬的土司,对付着凉水往肚里咽,周晋珩边嚼边皱眉,心想小傻子在家还是有点好处的,至少咖啡热水24小时不会断,伸手就有的喝。
回到房间,再次瞥见躺在墙角地上的玩偶,周晋珩思索片刻,还是过去把它捡起来,掸掸灰,放回床上。
省得小傻子回来看到又哭,一哭就鼻子红眼睛红丑得要命,叫别人看见了又要说他欺负人。
家里没有保姆还是不方便,把脏衣服扔到洗衣机里,周晋珩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一套休闲装往身上穿,忽然听见手机响。
摸索半天,把手机从扔进洗衣机的外套里掏出来,看见“老东西”三个字,周晋珩脸色一黑,隐隐有些失望。
接电话的态度自是谈不上客气:“喂,什么事。”
“换号码了?”
周晋珩裤子拎到一半,单手没法系腰带,转身倚靠在洗衣机上:“嗯,不好意思啊,忘了告诉您。”
那头既然查到他的新号码,便不会在这件事上再跟他废话:“礼拜天带小晖回家一趟。”
“又家庭聚会?”周晋珩嗤笑出声,“你们也真是,有这个闲工夫增强一下业务能力,多拉点光明正大的生意不好吗?还是说又有什么阴谋,打算把我妹也嫁出去换钱?”
“混账!”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怒道,“你个臭小子,当初是谁同意拿人身自由作为交换条件跟易家联姻?现在混出点眉目来,就翻脸不认账了?”
“您所谓的人身自由,就是三天两头打电话来查岗吗?我还从没见过哪家公公这么关心儿子儿媳的婚后生活呢。”
吊儿郎当地说完,话筒里呼吸声粗重,眼看老东西真要动怒了,周晋珩话锋一转:“星期天是吧,我得先问问他有没有时间,人大画家也忙,您随意调遣我没问题,调遣他就不太合适了吧?”
挂掉电话,周晋珩长舒一口气,把衣服穿好,下楼时经过二楼拐角的房间,脚步顿住,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半掩着的门。
这间是易晖的画室,面积虽小,里面却收拾得整洁,画板上支着一幅画了一半的人物画,旁边摆着一高一矮两把椅子,让周晋珩想起易晖时而坐着猫腰、时而跪着单脚撑地,捧着颜料板寻找合适高度的笨拙样子。
S市地处长江以南,空气湿润这一特征在背阴的房间里尤为明显,角落柜子上堆叠的画纸边角都有些翘起,纸面也凹凸起伏不甚平整,难怪他之前抱怨“画出来的画都变得不好看了”。
耳边冷不丁回荡起小傻子委屈的声音,周晋珩的心蓦地一软,想着反正没客人上门,不如把楼上的次卧腾出来做画室吧,那间房朝阳,画纸没这么容易吸潮。
回头再给他买几把高度合适的椅子,小傻子笨手笨脚的,万一在家里摔了……
正琢磨着,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周晋珩看也没看直接按了接通:“您老还有什么命令要下达?”
那头沉默两秒,说:“晋珩,方宥清回来了。”
周晋珩拿开手机看了一眼来电姓名,笑道:“杨成轩,我第一时间把新号发给你,不是让你打电话给我开玩笑的,上次那谁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这回是真的,查到航班信息了,从M国飞来,五小时后抵达首都机场。”
脸上的笑意凝滞,眼睛却亮了起来。周晋珩外套都顾不上穿,一边给小林拨号一边换鞋往外走,接通后语速极快地说:“帮我订S市到首都的机票,一小时后的,快。”
同一时间的另一边,偏远的南方小镇,易晖正在为改签去首都的火车票头疼。
江一芒倒是异常兴奋:“不是要提前去找导师吗?再早两天去咯,反正我假都请好了,什么时候出发都行。”
易晖看着屏幕,筛选时间合适并且还有座位的班次:“可是妈妈有工作,时间要合理安排。”
江一芒噗嗤笑了。
易晖扭头,疑惑地看着她。
“我觉得你最近一天一个样,变化忒大了。”江一芒露出欣慰的表情,“前几天还在说‘吃饭饭’、‘洗澡澡’,今天就知道‘合理安排时间’了。”
易晖猛一个激灵,以为露馅了:“我我我是听妈妈说的。”
“我就随口一说,你紧张啥。刘医师说现阶段你发生什么样的改变都不奇怪,让我和妈妈多照顾你的情绪呢。”
易晖松了口气:“哦,哦,谢谢。”
江一芒笑得花枝乱颤:“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易晖暗自琢磨了下,把这句话判定为真心实意的夸奖,脸腾地红了,又引来江一芒捧腹大笑。
因为易晖在劝服江雪梅把小女儿也带去首都的过程中发挥巨大作用,或许还有剪了头发的关系,这两天兄妹关系突飞猛进,江一芒白眼不翻了,说话不刻薄了,有好东西也知道跟哥哥分享了。
好不容易把车票搞定,江一芒叫住易晖:“欸,先别走,看看这个。”
她神神秘秘地把门关上,从书包里掏出一台相机。
易晖问:“新买的?”
“我哪有这么多钱啊,跟同学借的。”江一芒摩挲着相机,爱不释手,“到时候你领奖,我在下面给你拍照。”
易晖腼腆地笑:“不一定能拿奖的。”
江一芒撇嘴:“你不是很会画画吗,就不能有点信心吗?”
易晖不想扫她的兴:“好,我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