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命 上
明庐迟迟没有动作,许久之后,叹气道:“沈无疾,其实我当真敬你几分。只是……”
“只是咱家和他在一起,世俗天地不容,会令他受尽白眼耻辱,说他不知羞耻,攀附阉党。且咱家与他无法传宗接代,连累他与咱家一样断子绝孙,日后,少不了有人拿这骂他。这些咱家都知道。”沈无疾睁开眼睛,眼中泪光闪烁,没有看明庐,看着面前的那棵树,低声道,“可是,他清晨提一篮子花瓣,等在咱家房门外,咱家开了门,他就朝咱家腼腆一笑,说他特意为咱家所拾……”
明庐欲言又止。
“咱家问他为何而来,他说他只是想要见咱家一面,不为其他。你可知咱家盼这一幕盼了多少个日夜时辰?自咱家见他第一面……奢想过,却又总知道不过是做梦,这一幕真发生了,咱家也觉得自己像又在做梦。可若这是梦,就让咱家在梦里再别醒来,死在梦里,也算咱家这辈子最好的归宿了。”沈无疾垂眸,“你是风流之人,见一个爱一个,薄幸渣男子,又怎能明白咱家心境。”
明庐:“……”
沈无疾欲言又止,最终道:“总之,你要骂咱家什么,咱家都认了。咱家也知他如今不过是生病移情而已,可是,对于咱家而言,这恐怕是此生唯一的一次圆梦机会,你说咱家禽兽也好,畜生也罢,咱家只要没死,这禽兽畜生就做定了。”他又自嘲道,“何况,咱家一个阉人,在你们眼中,不早就和禽兽畜生无异吗?就是咱家不这么做,你们又拿咱家当过人吗?”
明庐本能道:“没……”
“既如此,怎的别人都能喜欢人,你姓明的自个儿伤过多少女人心,欠过多少风流债,世人却只拿这事夸你倜傥潇洒,而咱家就掏心挖肺地爱这一个人,没碍着任何人的事,就是不行?!”
沈无疾厉声质问,“咱家就不是人吗?!阉人就是条狗,狗喜欢人都不会被你们这样看不起呢,阉人比狗都不如!可除了是个阉人,咱家哪样比你们差了?!市井之中多的是庸碌走狗,一生无为,家徒四壁,苟且偷生……他们却都是男人,都能喜欢人,都能成家娶妻,咱家哪里比不上他们!就因为咱家是阉人,挨过那一刀!除此之外,咱家哪儿都强过他们,凭什么被人看不起?!凭什么喜欢人都不配?!”
明庐:“……”
他第一回 见着这样的沈无疾,这个总是飞扬跋扈、阴阳怪气、刻薄歹毒的死太监,此时此刻仿若斗败的公鸡似的,满脸上写着痛苦与愤怒,这痛苦与愤怒却并非是针对自己,沈无疾甚至都没有看他,而是茫然地望着树林深处,像在问沈无疾自己,更像是在问老天爷。
第103章
沈无疾越想越心绞痛, 又不愿落泪于明庐面前, 便背过身去。
明庐只见他肩膀一抽一抽, 时不时还吸吸鼻子,心情更加微妙, 掺杂了同情。
“你——唉,我也没说得这么狠吧?”明庐为难道, “你还不如继续骂我曾孙呢, 现在你这, 弄得好像我欺负小孩儿似的。唉,你多大了啊?不是, 你又不是小孩儿了, 像个什么样子, 还司礼监掌印呢,我都要怀疑你是找了个替身来应付我。哎,沈无疾!”
明庐摸了摸自己腰间, 竟还真摸出了两条丝帕来,便赶紧上前去递, “给你。”
沈无疾低眼一看,冷笑道:“人家姑娘给你的定情信物,你也能随意借出去,呵。”
明庐:“……”
还真是姑娘给他的,且还是两位姑娘分别给的,上面还绣了名儿呢。实则他武林盟主府里还有不少少女少妇的丝帕荷包之类,连肚兜都有胆大热情的送过……
“渣子。”沈无疾才不屑与这种负心汉为伍, 白眼一翻,嫌弃地离他远一步,生怕惹上半点恶臭气息。
明庐:“……”
怎么的,如今你倒是还嫌弃我了?
可他想了又想,觉得照着沈无疾刚刚那逻辑来说,好像自个儿是更值得被鄙夷似的……
两人僵持一阵,明庐摸摸鼻子,将手帕塞回腰间,道:“我先给你把胳膊接回去。”
沈无疾本想说一句“不劳费心”,可想自个儿这样回城里,叫人看见了也丢脸,只好悻悻然地“哼”了一声,侧身示意他来。
倒是没哭了。明庐略微放心。他哄女子还好,那是他平生爱好,若让他去哄一个太监,可真令他毛骨悚然。他甚至极其纳闷自家那师弟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会看上如此一言难尽的太监……
明庐道:“你把袖子先脱了,好接些。”
又不是在洛金玉面前,沈无疾没什么好矜持多想的,闻言只是吊着两个胳膊,阴恻恻看明庐,嘲讽道:“咱家要能自个儿脱袖子,还劳烦明盟主给接胳膊?站着说话不腰疼。”
明庐深呼吸,点点头:“你说得对。”他只好亲自动手。
可别人帮忙和自己动手,到底还是不同的,明庐没法子只给沈无疾脱袖子,只好去解他的腰带,想将他上衣都脱掉。可动作到一半,又有些迟疑。
沈无疾又冷笑着嘲讽:“明盟主是怕太监上面也与你们男人不同?可放心吧,上面和你们一样,没缺什么,也没多什么,吓不着你。”
明庐:“……”
他心思被戳破,有些恼羞成怒,“你说话就非这么阴阳怪气?”
“是咱家阴阳怪气,还是说中了你心中所想?”沈无疾嗤笑道。
明庐到底也心虚,不说话了,闷头给他解开上衣,这才好脱去他的衣袖,给他接胳膊。
——可就只有一瞬,明庐愣住了,望着沈无疾心口发呆。
沈无疾皱眉,敏感道:“看什么?还真和你不同?”
明庐仍愣愣地盯着那儿的胎记看,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的画面……
“月儿心口处是什么时候伤着了?”
那时候,小明庐关心地看着正在被奶娘清洗的弟弟。
奶娘忙解释:“不是伤着了,是生下来就有的胎记。”
小明庐又问:“怎么会这样?看着怪可怕的。他会痛吗?”
明明是不足月的婴儿,心口处却有狰狞的伤疤似的红色胎记,纵横几道,好似上辈子被人挖过心似的。
奶娘耐心道:“只是胎记,看着吓人,其实是平的,不是伤,不会痛的。”
……
沈无疾眉头皱得更深,瞪眼道:“看什么看!收起你的狗眼!”
明庐:“……”
他这才回过神来,不动声色道,“哦,刚看到你心口这胎记,看岔了,以为是伤,吓了一跳。”
“少见多怪。”沈无疾再翻了个白眼。
明庐想了想,先给他接胳膊,倒也快,三两下,两声咔嚓,就给安回去了。
沈无疾活动了一下胳膊,又瞪了一眼明庐,迅速将上衣穿好,整理一番,听见明庐聊天似的问:“你这胎记倒很特别,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像挖了心似的。”
沈无疾哼了一声,懒得理他,扭头就走。
明庐觉得自己或许只是思念弟弟过分,想岔了,甚至,可能弟弟其实并没有那个胎记,是记忆出了错。
可他忍不住追上沈无疾,一面走,一面问:“我记得你今年二十一吧?”
沈无疾皱眉看他,警惕道:“你又想做什么?”
明庐道:“问问而已,你都要和我师弟结亲了,我不得问清楚你的事儿?”
沈无疾脚步一顿,狐疑无比地打量着他,像打量着一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眼珠子转了转,暗忖回答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也没什么,无论怎么说,这也是金玉的师哥,他实在不识相也就罢了,就撕破脸皮,可能勉强维持脸面,那就不妨让金玉放心。
于是沈无疾淡淡道:“嗯,二十一。”
心中却高傲道,别说你这武林盟主哪比得上咱家的司礼监掌印,就说你二十一还不知在哪浪荡呢,连个盟主都没当上,显然咱家更比你年少有为,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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