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名远播的大佞臣原来是个美强惨
永历五年二月初,早已回京的刘燕卿因治水有功,提携至户部,虽不如从前在刑部的官职高,没有当初风光,到底不容小觑。
荒废的刘府重新修缮,门前落满尘灰的长明灯被侍从摘下。
于是两年前的冬夜所发生的一切便掩盖入高门大院之中。
刘府中辟一处药房,药房中皆是珍稀药材,药房的隔壁是一处寝居,隐与岭南时候的格局相似。
赵嫣清醒之后除了看到刘燕卿的时候冷笑出声,再无多余表情。
福宝觉得公子与秦王在一起时候多出的几分烟火气消散殆尽。
刘燕卿抬起赵嫣的下巴端凝道,“你恨我?”
赵嫣拂开他的手。
刘燕卿笑了,“西北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不要命地去?”
赵嫣讥嘲道,“我无需你如此耗费心机。”
刘燕卿摇头,“赵长宁,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赵长宁执意要撞的头破血流,那他便等着他头破血流的那一天。
刘燕卿拂袖而去。
赵嫣盯着刘燕卿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赵嫣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京城的一瞬间,如同被一枚毒钉钉死心脏。
他被潮水般涌动而来的前尘往事勒住脖颈,四肢僵冷,血脉冻结,一个人倒在冰冷的床榻上看着雕梁画栋的屋顶,像一具沉默的尸体。
纵然少年的赵长宁能写出“岂因祸及而避之”这样的话,一路千沟万壑走到最后,也不免生出逃避之心。
他妄图在西北寻一隅平静。
而即便是这样卑微渺小的心愿仍旧无法实现。
他像一缕鬼魂,开始畏惧白日的灯火。
他想喝酒,每日却只能饮到苦药。
长夜寂静的可怕,白日漫长的吓人。
赵嫣的魂魄在日渐枯萎,他的肉身却在日渐恢复。
赵嫣知道在中原与西北的边境,那片广袤无垠的土地上,他失去了他的光。
他重新回到了棺材中。
新的棺材四四方方,严丝合缝。
再也不会有光能照进来。
永历五年的二月底京城下了一场飞雪。
这一日福宝扶着赵嫣下了榻。
即便并非赵嫣所愿,这副破败的身子在日复一日的苦药中好起来。
赵嫣惨白的唇瓣渐渐有了隐约的红色,枯草的发丝有了光泽。
窗柩外有纷纷扬扬的雪。
院落中的小径被枯枝覆盖。
赵嫣盯着枯枝中显眼的一树红梅,看她浓艳如盛装的女子般婀娜绽开。
福宝替他披上厚氅的时候听到赵嫣的声音,“这场大雪几时停?”
福宝叹息,“雪停后,公子想做什么?”
赵嫣摇头,“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要死去。
太阳落山了。
于是黑夜露出来自己狰狞可怖的脸孔。
这一场飞雪裹挟着无情的风声下的凄凉至极。
雪停的时候,福宝带着赵嫣外出散心。
赵嫣带着斗笠,斗笠下的轻纱遮住脸。
马车在酒馆中停下来。
酒馆中的说书人拍着醒木在讲述秦王冀北之盟与西征大捷的种种事迹,末句作结,“秦王殿下实在深明大义,老朽佩服之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有看客喊道,“先生下次讲点别的,秦王殿下的英武事迹在坐的哪一位不是熟记于心?”
说书人摸着胡子道,“诸位想听什么?”
有人拍桌起哄道,“想听那佞臣赵嫣是如何在乱坟岗中被野狗吃干净的。”
堂下之人皆应和,“还有那赵嫣的风流艳史。”
说书人也笑道,“这风流艳史要讲的可多了。”
堂下人群笑言,“下次恭候先生。”
赵嫣手指握成拳,冷笑道,“先生知道什么风流艳史?”
说书人将案前的话本一摊道,“除了先帝不能讲,还有什么不能说?”
市井之间不但有话本,甚至有香艳的别册。皆是杜撰一些子虚乌有之事,将赵嫣塑造成谄媚奸滑,喜好男风的纵欲淫荡之人。福宝怒道,“你们这般编排一个死人,也不怕有报应?”
便有人奇道,“难得见还有人替这位说话,可真是稀罕。”
也有人应声,“要说报应也是那作恶多端的人有报应,与我等何干系?”
若是当年的赵嫣,手中的鞭子早已甩出去。
而如今的赵嫣手中没有鞭子,也没有权势。
赵嫣被斗笠遮覆住的脸上面无表情。
他对福宝道,“走吧。”
离开前还能听到身后的人群道,“简直晦气。”
第一百七十一章
福宝担忧地看着赵嫣。
赵嫣并没有说话。
他衣袖下的手指却握的生紧。
这京城处处流言,人人口舌锋利如刀。
他沉沦在无法解脱的痛苦中,神情却淡漠的好像没有任何事能动摇他。
赵嫣没有剖开伤口给别人看的习惯。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怎么看。
溃烂发脓的时候,连根剜掉即可。
福宝驾着马车问赵嫣,“公子,接下来去哪儿?”
“去宁王墓。”赵嫣一字一句道。
福宝挥鞭的手微颤,“公子?”
赵嫣道,“回了京城,总该见见故人。”
宁王的墓前香火正盛。
常有附近的百姓前来扫墓。
赵嫣与福宝到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积雪映着枯枝,月光洒落荒野。
赵嫣一步一步走过去,走到宁王的墓前,看着墓前亮起的香火,看着墓前的琳琅的贡品,看着自己跪立的石雕。
他知道宁王墓前有自己的石雕,却从未亲眼见过。
如今亲眼见了,倒没有想象中的痛苦。
更像面对的羞辱太多,以至于麻木不仁。
阴森的夜空下拖长的影子被割裂成一段段扭曲的碎片。
他在黑夜中,在坟墓前停住了脚步。
石雕的眉眼栩栩如生,面目狰狞而滑稽。
他是将要铭刻在青史上的罪人。
他杀了贤王。
他被风吹日晒,风雪浇筑,早已破损不堪,数十年如一日的偿还着莫须有的罪孽。
赵嫣的手指落在石雕的眉眼上轻轻抚摸,石雕身上遍布刀刻与划痕,朱漆剥落,摇摇欲坠却未倒塌。
一只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下来,凄惨地埋没进积雪中,石雕旁的白杨如同一只干裂的鬼手,在漆黑的地方裸露白色的伤口。
福宝眼中有泪,“公子,咱们回去吧。”
赵嫣眼神恍惚地盯着石雕,就像是照着镜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鬓霜白,弯腰屈膝,肩背上披着冰冷的月光。
他已经走到了这里,并与镜中自己空虚的眼睛对视。
当年的宁王将死之际问他,“赵大人有几张脸?”
赵嫣没有回答他。
如今他对着自己的另外一张脸道,“赵长宁,你怎么这么可怜?”
寒来暑往,你将要在这里跪多少年?
雕像静默无言。
赵嫣在宁王的墓前发出了一阵压抑到极点的笑声,“宁王殿下,您当年说的没错,这天下人都是瞎的。”
宁王如今也许早已投胎入世,想必不会再入皇家。
当年的赵嫣对宁王道,“我没有来生。”
赵嫣的眼中干涩的没有眼泪。
他很少轻易落泪。
他只有血可以流。
不知过了多久,月色隐没于云海。
赵嫣对着宁王的墓躬身行礼。
宁王的墓地是当初他派人所修,而这些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离开的时候,福宝被石雕断在积雪中的胳臂绊了一下,于是与胳臂裹缠在一起的一角衣摆在积雪中显露雏形。
“这是什么?”
福宝捡起,犹疑问道。
赵嫣伸手接过那件早已破损褴褛看不出形状的外衫,这外衫原来应该是被披在雕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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