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慕平静静听著。
「我与几位姐姐联络好了,打算一一回扬州。你呢?」十儿问著。
慕平不语。
十儿等了许久,等不著慕平的回答,她叹了口气,举步离去。
临走前,十儿说了:「慕家如今会落得如此,你十姐夫难辞其咎。他在你几度拿钱营救丈人时从中图利不少,我被蒙在鼓里,待上元夜后才全然发现。为了这事,几番争执下他休了我,没察觉他是如此láng心狗肺之人让你受骗上当,十姐难辞其咎。爹那头,十姐跟几个姐姐会为你求qíng,叫爹别那么狠心与你断绝关系,让你在外头漂泊回不了家。我们相约回扬州,船期也定了,初十那日渡口相等,你看是要卖了这宅子还是怎么著,初十往渡口去吧。」
十儿离开时恰巧见著了入内的楚扬,她惊讶地看著楚扬愣著了。
楚扬只是淡然瞧了十儿一眼,便往慕平身边而去。
「已经很晚,你该歇息了。」楚扬对慕平说著。
慕平仍是睁著一双茫然的眼望著他,开不了口对谁说些什么。
「你是楚扬?!」十儿喊著。她虽知楚扬亦在京城之内,然从不知此人便在慕平身旁。
楚扬只对十儿点了个头,没有太多qíng绪浮现,接著低头对慕平道:「我晚些再来。」他转身往内堂走去,对这座宅第了若指掌的他无须任何人指引,自个儿离了去。
十儿难掩心中震惊,回到了慕平身旁。难以置信的她,语出惊人对慕平道:「你可知朋党之争,带头为东厂铲平异己的是谁?」
十儿指著楚扬离去的方向,怒道:「便是楚家人。」
慕平的眼只眨了一下,他泪早已流乾的心中,早不复任何爱恨。
人都已死,是谁又有何谓。
夜里慕平突然转醒,谁家猫儿的叫声传进了他的耳里,那像极了婴孩的啼哭。
他的孩儿。
无法入眠的他坐在屋外台阶上,不久楚扬来了。楚扬凝视著他的眼中有著浅浅笑意,却泛著薄薄泪光。
突然间,慕平顿悟了。只因他一人,却害惨了两个爱著他的人。
他的罪孽在累积,楚扬越是痴狂,越是掏心掏肺,他越是在害楚扬。他不过是个鄙下之人,从无长志、亦无长才,楚扬爱著他,换来的只会是世俗不容,他知道自己会毁了楚扬一生。
楚家声望正值如日中天之际,朋党之争后又要是另一番辉煌功业开展,楚扬居于扬州时空有一身抱负无处舒展,如今楚家人好不容易接纳楚扬,楚扬日后定能大展抱负在官场崭露头角。
然而该为将来拼命往上的楚扬,现下一双眼瞳却只是痴然望他。楚扬全身陷下了,没有起身的打算。
慕平明白,自己的存在只会碍著楚扬。他是个泥窟,在他身旁的人,见不著清明一日,绣娘已是如此,他不愿楚扬如是。
楚扬若留在他身旁,这生便将与他一般扰攘平庸地过。他的泪无声无息之际又再落下,他不想害惨楚扬。
「我……买了些清粥来……正热著……」楚扬站在慕平身前,他不能靠慕平太近,他怕靠得太近,慕平又会转身自他身旁远离。
「楚大哥,你还弹琴么?」慕平昂首仰望楚扬。
「……许久未弹了。」楚扬回答。
「我想听你弹琴。」慕平说著。
那夜为了慕平一句话,楚扬返回家中携了不知是谁的琴,往回好些时辰路程,仓促地回到慕平身边。只要是慕平所希望,他皆想为他完成。
厢房内,窗敞著,风有些冷。
一张音色陌生的琴,一壶温热的酒、一对色泽温润的青瓷杯,一对异地相逢的老友。
慕平坐于窗台之上,饮落陈年花酿,听著慕平十指下轻柔声调。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扬州城,那道墙下,那个小亭内,偶尔掺杂著福伯前来探视却止于远处的细碎脚步声。
那年的无忧无虑,令人心安平静。
楚扬沉稳的笑颜缓缓展露,楚家的宅第内,是慕平唯一能放心停歇之所。
而后当夜深他睡了去,楚扬每隔一阵便会摇醒他提醒著时刻不早,该是回自个儿房里歇息的时候。每当他在众人沉睡时分安然回到幕府内没被发觉,他与楚扬无人阻碍的jiāoqíng便愈益浓厚。
多少年qíng谊滋长,楚扬的琴声变了,那一曲一调中开始有著惆怅,有著他所无法理解的qíng愁。
「曲子……叫什么名字呢?」多年前慕平曾问过,但楚扬不答。
正抚著琴的楚扬停了下琴音,时至今日,那曲的名他仍是无法开口。自在京城遇见了慕平之后,楚扬虽得以留在慕平身旁,然而慕平的闪躲再再说著他仍记得新婚那夜他对他所作的错事。
曲的名,他真是开不了口。
那代表太大的奢望,一个无法成真的妄想。
「楚大哥的琴艺,这些年怎么竟有些退了。」慕平亦停下手中酒杯。
「不弹了。」楚扬淡淡回答。
「为何不弹?」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离了扬州,没了琴,便再无心了。」
我这曲,只弹予你听。
楚扬说出的一字一句,在慕平胸口来回碰撞,令慕平疼著。
「你的酒量这些年间倒是好了。」楚扬说著。
「是啊,好许多了。」慕平执起钟爱的青瓷杯,浅酌花酿。
桂花的香在厢房里飘著,浓郁深沉甘甜润滑的酒液,清而不浊犹若白水,然而一旦入喉,却化得凶猛,如同蜂针刺入以疼,如同烈火烧尽肺腑。一口一口,纵叫人痛不yù生,却也甘愿。
qíng爱的浓,就如此酒。伤过了,痛过了,除了那些余韵,就再无其他。
只是明知伤身无益,为何还有人要往火里跳,尽管飞蛾扑火焚烧殆尽,却也执著,从不肯放手。
累了,慕平卧回chuáng榻之上,昏昏沉沉地阖上眼睡去。
楚扬再度扬起琴声,细细绵绵,皆是温柔声调。
慕平听在耳里,叹息在心底。
是夜深沉寂浓时,琴音静止了。楚扬停下因久未弄弦而被琴弦所伤的十指,坐于慕平曾坐上的那处窗台,喝著慕平方前饮下的花酿,让落喉的猛烈炽焰焚烧他五脏六腑。
月下独酌,楚扬抬首望著天上朦胧的月,忽而油灯燃尽,心蕊灭了,窗外薄薄的雪片飘来,徒留满地苍凉。
纵始慕平不肯接受他,然而这么却也够了。他从来就无意将慕平据为己有囚禁身旁不放,要慕平完完全全属于他心里不再牵挂任何人。他只要能够守在慕平身旁,知道他安好知道他顺遂,他便满足。
他只想如现下一般,留在一伸手便碰得到慕平之处,除此之外,再无多求。
夜,慢慢地过,首声雀儿啼时,墨色已灰灰蒙蒙,即将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