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慕平盘算着待会天晚,要再过楚宅一趟。他得去道个歉,忏悔自己的无知伤人。
想出了症结,慕平心里的大石也放了一半,现下就歪歪斜斜地挂悬着,只待见过楚扬,便能完全落地。
「平儿。」慕鸿探头入酿酒房来,「我才一下没看着,你又停下来偷懒了!」慕鸿眯着眼,盯着他的宝贝儿子。
慕平立即爬起身来,整整衣服,道:「我就弄了,就弄了。」他立刻为方才误封的甑注入浓洒,忙碌了起来。
「不用了!」慕鸿说道:「爹待会有几个客人要见,他们是来品新酒的,我约了他们在瘦西湖上等,待会儿你代爹去赴约,晓得了吗?」
「咦?我一个人去?那爹你呢?」慕平可惊讶了。
「我要去见几个官。听说北方九毂失收,朝廷有意再颁禁酒令,我去和他们商量商量,有很多事要谈,那些客人你应付就成了。」
民间酿酒奢费米麦是朝廷行酒禁的主因,慕家营酒已有几代,一大家子皆靠这酒庄过活,倘若酒禁一下恐伯只得喝西北风度日了。
「咦,禁酒?」慕平才听入了耳,就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慌了。
「总之兵来将挡。禁令一下,全国酒权势必收归国有,再以少量课税售卖,以其减少米稻làng费。爹如今便是去谈酒榷之事。」慕鸿用自以为简洁的方式说出酒庄将来,然而看看儿子仍是一副懵懂神qíng,侧着头微张着嘴,半点也不晓得他说些什么,又将有何应变。
「算了,再怎么说你也不懂!」幕鸿摇头叹息。「你去招呼那几名客人吧!我慕鸿一世英明,生得你这儿子还真是可悲……唉……」他缓步离去。
慕平低头也唉了声:「那我就是不懂啊……酒榷?再问问楚大哥吧……」
他将沾染着酒气的旧衣换下,穿上白布长衫,沿着扬州青色石板子路走着,过了座桥来到水岸边,见着悬挂自家旗帜的花舫,便跨入舢舨之上。
慕平思量着等会见客该如何应对,他非长袖善舞之能人,口才亦不好,爹不知为何竟要他来应付客人,待会若不知进退得罪了人那可就糟了。
站在船头,河岸湖光山色尽入眼廉,两岸杨柳依依如青丝如绿烟,冬虽已至江南,然糙木未凋仍留有蒽禄。加以瘦西湖长如绳,清俏绰约美景怡人,chūn光好景看来便是赏心悦目。只可惜慕平心思不定无法饱览瘦西湖景,他只是站在船头来回踱心忧不已。
此时远处又有艘画舫迎面而来,画舫朴素淡雅无奢华装饰,其与慕家停靠在岸边静止不动的花舫擦肩而过时,慕平突然听见了悠悠琴声。
慕平见到楚扬便坐在半敞的船舱当中,楚扬抚着置于矮桌上的旧琴,一地的书籍散乱láng藉不堪。
慕平顿时惊讶地脱口而出:「楚大哥!」
楚扬抬起了眸,对着了慕平。
就在这时,品新酒的客人见着花舫上的慕家旗帜,遂上了船来。
两个半生不熟的酒客见着年纪尚轻的慕平,一后便搭住了他的肩,稍嫌亲昵地笑问慕平:「哎呀,怎么是酒庄的小公子啊?你爹呢?你爹跑哪去了?通常试新酒时他一定在场的啊?」
「家父……家父临时有事……」慕平的眼随着越行越远的画舫而去,心不在焉地回答客人问话的他,也因为看不见了楚扬,而愈益慌乱。
「酒呢?听说今日有难得佳酿『丹阳封缸酒』,我看我们也别耽搁了,赶紧拆封吧!」两名酒客相继道:「快些吧,小公子。」
「不……」慕平望着画舫,最后摇起了头来。「酒在舱内,两位自行取用吧!在下尚有些要事,恕不奉陪了。」
他跨起步伐跑上了岸,完全不理会呆在花舫中的客人,奋力地便往楚扬离去的方向追去。
「楚大哥,楚大哥你等等我!」慕平拼命地跑着,不知怎么地他有种预感,他若不见楚扬,楚扬将会如同这艘渐行渐远的船,有朝一日消失他眼前。「楚大哥,等等我!」
船行的速度缓了,慕平追了好一阵,楚扬走出船舱,隔湖与他相望。
「有事?」楚扬漠然问着。
知道楚扬没有停船的打算,慕平眼都红了。「我有话同你说,能让我上去吗?」
「什么事岸边讲便成了。」
「楚大哥!」
「你若不讲,我便吩咐船家离开。」楚扬转身便又要回船舱内。
「不是的,我……」突然绊到了什么,慕平一个踉跄不稳地踏空打滑。
有个不好的预感兴起,慕平睁着惊愕的双目往旁边滑落,而后扑通一声冰凉的湖水将他紧紧包围,他张口急yù吸气,水脉便凶猛地往他鼻中喉间冲入,恶寒剌骨,令他痛苦不已。
他落入了寒冬的瘦西湖中。
「平儿——」
慕平听见楚扬仓皇失措的声音。
第四章
楚扬急急跃入湖中将慕平救起。隆冬湖水冰寒,慕平呛了好些水,不住发寒颤抖咳嗽着。
楚扬紧紧抱住慕平,在游湖众目之下,快步离去。
「好冷……」慕平窝在楚扬怀中,北风刺骨而来,他晕眩瑟缩无力起身。
奔回宅第,楚扬一入门便狂喊道:「福伯,烧热水,快烧热水。」
「少爷,发生了什么事?」福伯由厅堂内走了出来,见到两个少爷浑身湿漉漉地还沾了些水糙湖泥,他惊讶不已。
「平儿落湖了。」楚扬仓皇地回到自己的房中,拉来chuáng上薄被,将自己与慕平牢牢裹住。
慕平仍抖着,他苍白的双唇退了血色,没料冬里的湖水竟会那么冷,那一口一口吸入肺里的,令他如今胸口隐隐作痛。楚扬的身上,有些许暖意传来,隔着薄薄的布料,两人的肌肤相碰触着。慕平从未靠楚扬如此近过,他闻见楚扬身上的气息,难以形容的味道,有着皂荚水淡去后的浅浅香味。
慕平的胸口有点痛。
半响之后,福伯搬来沐盆。「水来了、水来了。」老人家步履蹒跚,将一桶一桶烧热的清水注入盆内。
楚扬拉开被濡湿的棉被,解下慕平身上的衣物,外袍脱下时,慕平怀中藏着的青瓷杯蓦然坠落地上,喀地又裂成了更多碎片。
「我的杯子……」慕平想伸手捞取。
「我等会帮你拿。」楚扬将剩下素白中衣覆身的慕平放入沐盆当中,那举动轻柔中,带着怜惜不舍。
福伯将一桶一桶的水不停注入,直至将满才喘气停歇。
「好了,你先下去吧!」楚扬拾起了青瓷碎片,他分心与福伯对话时,杯缘锋利,不慎在他手上划出了个小伤口。十指连心,他遂蹙眉。
福伯俯身退下,带上门,不让屋外冷风灌入伤及主子身体。
楚扬将杯子放在桌上,不理会那道新伤。满室蒸气氤氲,慕平靠在盆缘打了个颤,水热敷体,冻入了骨里的寒冷也慢慢地舒缓了下来。
「好些了没?」走至慕平身旁,楚扬弯下腰端视慕平容颜,虽然见慕平血色已然恢复,但仍不甚放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