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鬼
他垂下了头,坐在镜台前,卷成一圈。
等了好一会儿,术师一直没回来。他望着粉艳的牡丹,心里突然升起了yù望,想要同牡丹般,讨得术师的欢心。
再跳回篮内,他一片一片地摘下牡丹花瓣,一片一片地,努力往自己身上贴,直至全身都贴好了,光秃秃的头顶上再补了一片。
门突然其来地放打开,端着盘ròu食入内的如镜呆了呆。
「术师。」浑身净是牡丹花瓣的他站在花篮内,朝如镜喊着。
鬼魅之气由他身上往外散出,勾勒起片片牡丹花瓣的模样,原本看不见人间牡丹的如镜,竟也因此,而窥览全貌。
噗嗤一声,如镜大笑出来。
「术师?」他微侧着头,不解问道。
「没事没事。这盘ròu给你吃。我晚点回来。」再看第二眼,如镜笑得更大声。
「术师?」
如镜顾着笑。
「术师?」
「嗯?」
「腐鬼能永远留在你身边吗?」
如镜只是笑,没有回答。
然而这一笑,却由房门口持续到偏厅,偏厅里的人见如镜那模样,颇觉怪异。
「是又在笑啥了,如镜?」
「肯定酒喝多了!」
如镜坐于席上,哈哈笑得不停,眼泪都掉了下来。
「你刚刚拿那盘ròu去哪了?」
「不就是猫狗之类。」友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又与如镜胡乱讨论了起来。
「你养了什么?」
如镜以衣袖拭泪,饮酒后答:「就是那种,小小的,肚皮垮垮大大,头秃秃,卷起来圆滚滚……」
「语无伦次。」
「他醉了啦,我们之中酒量最差的就数他了。」
「哈哈!」
「好了,别笑了。正经事都还没谈就醉,快醒醒吧!宫里头现在乱得很,圣上龙体一天天衰弱,诸皇子明争暗斗不歇,前些日子一堆人被打入天牢按押莫须有罪名,朝纲不正,我们几个打算辞官归隐了。你呢,跟着走吗?」
如镜顿了顿。
「看你这样子,是不打算走了。」
「也对,你还有个美人公主等着你呢!」
「古有云啥?最难消受美人恩,你小心啊!」
「还有一句呢,红颜祸水。」
「哈哈!」如镜又笑了。「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在偏厅外偷听到如镜所讲的这句话,心里头不是滋味着。那个公主是谁?像牡丹一般娇艳吗?术师为何笑得如此愉悦?
一跳一跳地溜回房,他躲在暗处角落里,曲着身,眯着双眸自怨着。他也想为人,想同术师一起把酒言欢,为何他要是这身污秽模样,容不得天地,容不得人世。
夜里,术师喝得烂醉回房。术师似乎忘了他的存在,沾了chuáng,倒头就睡。
他跳上chuáng,蜷曲在如镜身边,一双大得快由眼窝中掉下来的斗目,直盯着如镜瞧。
「术师──」他不想当腐鬼,不想这付模样。他想留在如镜身旁,永不离开。
他迫切地想换掉这身样貌。
跳下chuáng,他推开木门,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一名婢女只身由前方长廊而过,手中灯笼红火摇曳晃动,转身没入黑暗当中。
他回头看了如镜一眼,半晌,点上门一跳一跳离去。
风chuī糙动,红灯笼落地。烛火烧着灯笼纸,地上的人儿抽搐两下,手垂地。
他吸吮美味鲜血,让甜腻汁液滚落咽喉,他大口大口咬下柔嫩ròu块,喉头不住发出咕噜咕噜声,大啖美食。
饮落活人生气,他才得褪去这张腐臭外皮,若只食死ròu,那他永永远远都只会是丑陋恶心的腐鬼。
他想要得到如镜。
想要如镜。
宫廷内的秽气飘向民间,如镜屈指,遥望斑驳宫阙。
「术师。」
低头,回望脚旁腐鬼,他那殷切的眸凝望自己,如镜笑容黯淡下来。
看似繁华盛世,金玉之中,尽是败絮。皇城内,为争皇位诸子厮杀,骨ròu相残掀起巨làng。腐败之气由宫廷漫向民间,人以恶气养鬼,虽有术士镇守,但京城外,已是鬼魅环伺。
这股秽气,也导向了如镜宅第。如镜一望腐鬼便知,腐鬼也受人心影响,步入沉沦。
「走吧!」如镜拉起他,将他放在怀中。
他没问,顺从地窝在如镜怀中。如镜身上有股莲花香味,就算屋外牡丹开得再艳,日下花香再浓,却始终无法沾染上如镜,如镜犹若清莲,悠然绽放天地之间。
鴐马缓行,他们出了繁华京城,远离尘嚣,日正当中际,下了马缓步绿林。
如镜牵着他的手,一大一小的身影踩过泥上枯叶,行至湖畔。
「上来吧!」抱着他,他们跨至舟上。
风清拂,无人驶舵舟自横。
如镜闲适躺于舟上,他好奇地往水面下望。湖下鱼儿两三,他一把捉起,张大了嘴,吞入腹内。
如镜闭着眸,似乎睡着了。他跳到如镜身旁看了看,玩了玩如镜的织带,又回头抓鱼去。但滋味,还是生人ròu来得好吃。毕竟,他为鬼。
「你曾经问我,为何救你。」如镜开口。
他回首。
「我骗了你。」
他纳闷不已。」
「我们两人,有宿世缘份,几世之前,我欠过你一份qíng,我只是想还清。」
「术师,」他跳到如镜,讶异地道:「我们认识?」
「青山悠悠,水如镜。我名为如镜,你唤名青悠。」
他瞪大眼听着。
「那日皇陵内,我带你离开,是为了偿还欠你的那份qíng。原本,你该在那时那刻,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债?是什么债?」他问。
如镜不答。
「为何我得永不超生,如果如此,我便遇不着你了。」
他的眼里,有着激切渴望,如镜见着,心口有些沉。如镜道:「临行前,送你四个字,『切勿执着』。若你学悟得了,千百年后再次轮回,便可脱离恶鬼道。」
「术师──为何说临行──」他惊恐,褐爪如勾,抓住如镜手臂,陷入如镜骨ròu里。血溢了出来,他只是着急,完全见不着如镜的伤。
「偿了欠债,便是缘尽时。你为鬼而我为人,毕竟,生死殊途啊──」那语尽处,像极了叹息。
「术师──腐鬼不能留在你身边吗?」他问,迫切而痛苦。
「我们俩,到此互不相欠。」如镜不愿将答案托盘而出。
「术师救腐鬼,却不要腐鬼留下来吗?」
「京城路上,有术士把守,鬼魅进不得。你往山里头去吧!我是想救你,不是想害你。至此,别了吧!」
舟轻晃,他来不及发声,如镜那双美huáng的金眼眸散出qiáng光,刺伤他的目,再睁眼,人已失,青山绿水间不见如镜踪影,独留他,赤红双目,于舟中。
「术师……」他双唇颤抖,蜷缩腐败身躯,哭泣不已
想要……想要在一起……
他只有一个愿望……和如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