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我摇摇头,淡淡一笑:“师父,你没教过我兵法,可是一到了战场,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从军一年,我通读了所有兵书,从此那些就好像在我脑中扎了根,再不用去看第二遍。有些东西好像是天生的,就比如权谋,我也并非一窍不通,但就算师父教了我,我也不愿拿去用在自己亲人身上。”
师父轻轻点头,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叹道:“命之如此,该当如何?彦儿,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怪你父兄心中有鬼,容不得你。从此以后,你就随在师父身边罢,世间熙攘,过眼云烟,本也没必要过于执着。”
我猛地惊醒:“徒儿不能!”
师父颇感意外:“为何?难道你想留在北魏,这样隐姓埋名一辈子?”
我垂下眼睑,低声道:“跟着师父,又何尝不是?我不甘心。徒儿过去没有像师父期望的那样学会无yù无求,现在更不会。徒儿对爱恨执着,恐怕一生都学不会遁世妥协了。我在魏国已有了一席之地,实在不想轻易放弃。何况皇兄还在找我,我也不能连累师父。”
师父叹息一阵,终于道:“好吧,你……能在魏国立足,也是一段尘缘,为师不勉qiáng你。你的伤我来想办法,算是师父唯一能帮你做的事罢。”
“谢过师父。”我扬起头,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师父,弟子其实一直想问一件事,这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师父能不能为我解惑?”
师父点点头:“你说。”
“师父为什么会在十岁那年带我走?我为何不能在宫里长大,为何身为嫡子,师父和母后却一直要求我远离争斗?以前,我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得不到父母欢心,可是死里逃生之后,我不止一次的困惑过。就算儿子顽劣,难道一定要狠下心送离身边五年之久?”
师父看到我悲愤的面容,猛然转身,冷漠道:“为师只管受命教导殿下,至于皇上与皇后的心思如何,为师并不知晓。”
“师父!”我双膝跪地,长身拉住他衣摆,含泪道,“徒儿活了二十多年,到现在却突然不明白自己是谁,不明白自己为谁而活,所有的志向化为乌有!难道你忍心看徒儿继续如此下去,到死也不瞑目么!”
师父身形似乎颤了一下,回身扶住我,泪水淌下来:“彦儿,彦儿,你叫为师如何是好?”
我忍了许久的眼泪也不禁夺眶而出:“师父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若是连你都要欺瞒徒儿,叫我以后还能信谁?”
师父满眼沉痛,向南越的方向凝视许久,平静道:“你且起来。”
我不动,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觉得自己从没像今日这般哀求过什么。
师父又低低叹了一声,弯腰擦去我腮边泪水,将手掌抵上我手腕要xué,绵绵地运起内力。直到我浑身真气回旋,仿佛被一团暖意裹住,他拉我起身,拂尘扫过峰顶的一株松树,卷下几簇浓密的松枝。我连忙接住,用松枝扫掉一块平坦石面上的积雪:“师父请坐。”
师父摸摸我的头,伤感道:“可惜这般聪明。”拂尘微点自己旁边,“你也坐下吧。”
我殷切地扯住师父的衣袖,颤声道:“师父,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是不是本姓周?”
“周?”师父沉吟着道,“彦儿,你为什么认为自己姓周呢?”
“徒儿也不十分肯定,是燕王总认定我是魏国已故大将军周韬与平遥公主的血脉,他为此带我去看过周韬的画像。徒儿……徒儿不愿承认,可是确实与我很像。徒儿还知道,二十三年前,扬州有一场残酷的攻城战,守城的正是周韬,有人把他只有一岁的幼子掳到南越军营,从此那婴儿便生死不明。我查过当年的记录,当时南越的主帅是宋师承,负责增兵的正是父皇!算算时间,我刚好二十四岁,这么多的巧合,再加上父皇对我的态度,都让人不能不怀疑。”
我咬了咬下唇,“虽然徒儿的想法十分卑鄙,但父皇年轻时确曾在北魏游历,所以我猜想,或许他那时认识了周韬,后来便利用这段友qíng,骗取他的信任,赢得了那场胜利!父皇没有杀我,也许只因为一时愧疚,可是随着我长大,他越来越担心我知道真相……师父?”
师父好像没再留意我的推断,只是喃喃道:“周韬……原来叫周韬。”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反应:“师父不认识他,难道……”
师父转过头,慈和地笑道:“彦儿别急,你的身世牵绊太多,为师只是要想想,该从哪里说起?”他说着微微抬起头,表qíng好像陷入了回忆。我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心里有些难过,又不由忐忑,下意识握紧了悬在腰间的流采。
过了许久,师父终于缓缓开口:“彦儿,你可知道为师原本不姓宗,”他看着我,眼神第一次有些犀利,“我姓梅。”
我愕然,尽管早有准备,还是没料到师父的第一句话就使人震惊。忽然想起母后家中有一位叔父,早在她幼时就离家远行,许多年杳无音讯。
师父轻轻一叹:“接下来的事,有一半是你知道的。高祖皇帝在位时,我的父亲因学识渊博被任为太子太傅,因为我年纪与太子相仿,便成了太子伴读。当时的太子赵深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可是天资聪颖,已经隐隐有胸怀天下的气度,深得高祖宠爱。
然而太子不到二十五岁便因病去世,令高祖皇帝悲痛不已,为表哀思,谥为殇怀太子,并把他的独子赵卓立为储君。我受命成为东宫少傅,做了赵卓的业师。”
师父说到这里,目中露出痛惜之色:“那年卓儿只有四岁,按照常例,却不得与生母同居,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生活在偌大的东宫里。可能是太寂寞,他每次见我都特别欣喜,直到课业授完才恋恋不舍地送我出门。那个时候为师想,一定要倾尽全力,把他培养成贤明君主,方不负与他父亲相jiāo一场。”
我低声道:“他没有登上皇位,登上皇位的是仁宗皇帝。”
师父笑了笑:“那个时候殇怀太子的几个弟弟都已经成年,尤其是高祖次子寿阳王赵济,做事雷厉风行,也曾得到高祖赞赏。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怎么甘心让一个幼儿居于自己之上?太子在时他不敢妄想,太子一去,他便开始为夺位做准备。
他在高祖面前表现得十分谦卑,背后却不断扩展自己的势力,渐渐把持了大部分朝政。高祖因为丧子的打击,jīng力已经大不如前,竟对这一切没有察觉。在一天夜里,隐忍了四年的赵济终于决定动手。他秘密包围皇宫重地,夺取了各处宫门,亲自前去bī迫高祖退位,同时命府中亲卫暗中潜入东宫,刺杀赵卓。”
我手腕抖了一下,却更紧地握住剑柄:“原来,原来……”
师父叹道:“赵济的皇位便是这么得来的,这些事史书上却不会有。当时的侍御史刘裕正在宫中当值,他冒死把消息带给了我。我一刻不停地赶去东宫,那里已经是一片láng藉。我循着踪迹找到日常授课的书房,却见只有八岁的赵卓正端坐在几案边,面前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高祖的圣旨,另一样是代表储君的钦赐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