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我笑:“于兄,你想到哪里去了,没有的事。”说着把江原的发冠拿出来放在桌上,“只是与太子开了个玩笑,将他的发冠抢了。”
于景庭也一笑:“殿下有兴致,玩笑几下也好。”
我弯了弯唇角,放低声音道:“我刚才在宣王那里见到仪真公主了,既然广陵已经归降,不知道城中军民有无伤亡?”
于景庭肯定地回我:“几乎没有。赵葑独自离开,已使城中军心动摇,后来使者将建康城破的消息传去,留守将领更觉无望,于是都听从公主的建议出城归降了。”
“那……”
于景庭微微一叹:“我知道殿下想问什么……刘恒是被迫与归降者一起出城,他无力左右局势,又无权领兵,也只有如此。但不论我如何劝告,他都不愿降魏,听说你受伤,只是见我一次便问一次,始终不提来见你。我猜他心中定然难受,也不好勉qiáng。”
我难过道:“三弟年轻冲动,口中坚定,其实内心迷茫,难免受亲qíng左右,我尚可qiáng留住他。刘恒对我的qíng谊始终一如往昔,从未责怪于我,然而要他接受魏国真是太难了。于兄,你再替我多留他一阵罢,就算他想离开,也等混乱结束之后,否则我放心不下。”
于景庭点点头:“殿下放心。”又慰道,“刘恒心中牵挂你,我想他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
我微笑:“多谢于兄。”
这一晚我在自己久违的卧房中休息,结果发现房中果然处处是江原留下的痕迹,非但被褥还保持着刚被睡过的模样,他带来的衣物居然都摆放在chuáng头,各类玉带金冠差点晃花我的眼。我“呸”了一声,将他今日戴过的金冠与那些衣物扔在一起,扯过件素色披风全部盖住才罢。原本目睹旧宅还有些触景生qíng,结果见到江原的东西后什么感触都没了,只剩下嘴角还在抽动。
一夜无梦,清晨醒来不久,裴潜便眼睛亮亮地跑进来:“大哥,你能出门了,怎么也不派人告诉我?害我半夜回营才得到消息。”
我笑道:“那你就该玩忽职守了。”
裴潜撇嘴:“昨天韩王的军队撤了,我们也便不用紧盯他们,如果早知道你来建康,能提早回营的。”他说完又抱怨,“我真的跟那些混账们打够了,弄得兵残人怨不说,心里还不痛快。现在建康的百姓都认为魏军有两路,一路在前面抢劫,另一路专门半道杀出来抢现成东西,虽然两方为了财物彼此不和,都是一样货色。娘的,我也变成打劫的了!”
我奇道:“难道那些财物你们没还回去?”
“还不回去!我起初还抬着东西挨家去问:这可是你家丢的?结果没人敢认,都一口咬定家中一贫如洗,根本没有什么值钱东西!我嘴都说gān了,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裴潜越说越气愤,“韩王和他那些兵简直就是搅屎棍!”
我本来在暗思怎么让建康百姓重新相信魏军,听到裴潜最后一句话,喷了口水:“你哪里学的粗话?是不是跟军中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学的?你是我亲手栽培的将领,前途无量,就算他是,你也不能照样说出来丢我越王府的脸!”
裴潜脸上一红:“不说就不说。对了,那个降贼赵葑就是你的弟弟?”
我一时不习惯这称呼,愣了愣才问:“怎么了?”
裴潜好像突然找到了出气筒:“若不是他,我们今日能多出这些是非?建康被搜刮得一塌糊涂,最不可原谅的是他竟然下手伤你!还是不是人?以后别让我再遇见他,不然见一次揍一次!”
我顿觉不妙:“你何时见到他的,不会真的打他了吧?”
裴潜生气道:“我打他怎样?我大哥还因为他躺在chuáng上!他吊着条胳膊就想装可怜?你当初重伤时他看到了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又如何体会?我全看到了,我就是不平,就是想揍他!我抡几下拳头,还能让他死了?”
我无奈,安抚地道:“他也很可怜,一夜之间身边天翻地覆,难免接受不了。”
裴潜不依不饶:“比他凄惨的人多了,也就他仗着还有人关心得寸进尺。我好不容易有个大哥,居然让他害了,他赔得起么?他不珍惜留给别人也不行?”
我失笑:“说得好像我是件什么物品,还赔你。无论怎样,他是我的弟弟,身上又有伤,你总不该打他出气。再说我不是好好的?”
不料这句话反而戳中裴潜痛处,赌气道:“我知道了,他才是你的宝贝弟弟,我不过半路捡来的外人,什么都不是!”
他说着转身便要冲出房门,我忙拉住他,裴潜头也不回地使力挣我的手。他力气比过去大很多,我只得运起内力再拉他,岂料胸口突然剧烈地疼痛,反而将他放开了。裴潜不高兴地向我看了一眼,见我手捂胸口,大惊失色地扑过来:“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你那里疼了,要不要去找凭cháo?”
我扶着裴潜的肩膀,有些失落的坐到地上,低低一笑:“我的内力还是退步了,韩王那里不过用巧劲得手,不知道以后再上战场,还能不能顶住千钧之力?”裴潜抓住我的手臂,埋头听着,片刻之后,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拍他的头,“别哭,我从来当你亲弟弟一样,并没有偏心赵葑,也不是为此责怪你。”
裴潜泪落得更多,闻言却用力摇头:“不是!你都不知道,我听说你内力再次没了有多难受……”他将我抓得更紧,声音颤抖,“大哥,我不想看到你像从前那么虚弱,不想你为自己的身体束缚。我想看你在沙场上耀武扬威,看着你站在高处享受所有人的仰望,然后我可以站在底下,骄傲地对别人说,看!那个是我大哥……那个最厉害的人是我大哥!”
他说着,竟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认识裴潜以来,我从未听到他发出过这样的哭声,即使遭到残忍的伤害,他都不曾如此放声痛哭。我慢慢将他搂住,怅然一叹。这是我的代价,覆灭故国的代价,可是如果真的有神明可以祈告,我可不可以不辜负他的期待?
两日之后,宇文灵殊终于说动宇文念答应不再与我们冲突,但宇文念拒绝归还抢掠的财物,只肯听从太子教令退出建康。我见状也便作罢,命人拿建康皇宫中的财货相抵,张贴布告宣布归还给百姓,稍稍平定了些许民怨。并且暂没有惩戒参与抢劫的军队,以免混乱再起,横生枝节。
第四日夜,江原派人送来了密信,告知他已掌握赵誊行踪,可以启程前往一同围剿。我立刻吩咐裴潜集结军队,自己亲自对箕豹军jiāo代了此行任务。箕豹军是为应对水战而特别训练的jīng兵,若要在海上彻底灭掉赵誊的残部,实在非他们莫属。燕七得知后也迫切要求随行,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将他与于景庭一同留在城内。
建康东城门外,我看到被箕豹军押送前来的赵葑。他吊在胸前的布带已经拆下,穿着一件白衣,头上也无发饰,看上去只是一个平常人家的子弟。他腰间还挂着我的流采剑,走到跟前时,他下意识般握了握剑柄,低声问:“发现大哥的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