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江吟
我问:“南越军攻城了么?”
“不是,”江原目中有些悲愤之色,“城中突然有故人来访,姑母和姑父热qíng招待了他,还留他在府中住宿,却不想那人是南越jian细,居然乘人不备掳走了稚儿,接着南越军营下来战书,威胁姑父姑母弃城而走,否则便要将他们幼子的尸首挂在城头!”
我虽然见惯了战场yīn谋,此刻听着也不由有些心惊,心道怨不得平遥公主会jīng神错乱,眼看亲生儿子惨死,怕是没人会无动于衷。不知道耍这卑鄙yīn谋的将领是谁?不由道:“看来那孩子注定要死了,两军jiāo战用些诡计不算错,但用无辜婴儿xing命相胁,未免太卑鄙些。”
江原默默点头,继续道:“姑父当然不会屈服,然而姑母却忍受不了丧子之痛,于是在当天夜里私自离城去了南越大营。”他声音渐渐低沉,“第二日清晨姑母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身上都是血迹,却闭口不再提幼子的事。第三日,他们送来了婴儿的尸体,同时大举攻城。姑父qiáng忍悲愤,与南越人浴血奋战七个昼夜,最后在战役中捐躯。姑母当时没有落一滴眼泪,率领将士继续坚守城池,终于在第九日等去了父皇的援军。姑母被护送回京后,立刻病倒,缠绵病榻一年有余。病好之后,她一直竭力支持父皇,终于将父皇扶上太子之位。然而姑母本人却越来越沉默,常常jīng神恍惚,一个人舞着剑唱一些忧伤的歌谣,渐渐除了我和父皇,她几乎谁也认不出了。”
我想像着当时战火的惨烈,又想起平遥公主如今的神态,皱眉道:“但这些与我有何关系?你为什么要她看我?”
江原拉我快步走到大殿的屏风后,伸手扯下层层幔帐,对面的墙上露出一副泛huáng的工笔小画。我缓缓走近,只见画中那名年轻将领正向我望来,凤目朱唇,流盼生辉。他将手中宝剑横在身前,嘴角微扬,神态洒脱不羁,仿佛随时都要开口谈笑。
我怔怔望着那幅画,耳中传来平遥公主悠长的歌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qíng,更与何人说?”
第33章 冬至岁宴
“很像,不是么?”江原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不觉得。”我没再看那画像一眼,转身向殿外走。
江原拦住我,微笑道:“何必躲那么急,若是换作旁人早忙着赞同了。”
我甩开他,冷冷道:“就凭一幅画,你不会真以为我是长公主死了的儿子罢。”
江原望了望那幅画:“的确,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凭据。姑母病后常于不自觉中伤人,因此宫中嫔妃极少来探望,至亲之中也只有我与父皇常来而已。姑父经年在外,去世又已有二十几年,几乎没人记得他相貌如何,这幅画像藏于幔帐之后,也是无意间我才被我发现。刚开始,我并不曾注意你,后来相处久了,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你,直到突然想起这幅画像,我觉得你也许就是稚儿。”
“所以你早就盯上了我,使尽手段留下我,然后带我来这里,想让长公主将我认成她的儿子?”我qiáng作一笑,“可惜,长公主谁也不认得,帮不了你。燕王殿下,你心中又打什么算盘,不妨提早说清楚。”
江原看向我:“要问我有什么打算,并没有。想起我姑母思子成疾,若是能找到她亲子,说不定能令她病qíng好转;你在南越已经走投无路,若是真能证实身份,在北魏不愁不能立足,而你我又可相互信任,两相得益,又有何不好?”
我冷笑道:“世上相似的人何止千万,何况那婴儿早已死了,你分明就是要我冒充,真没有别的好处你会去做?”
江原正色道:“我不是无缘无故这么想,父皇多年之前就在试图找到稚儿。他一直觉得姑母只身闯入南越大营却能安然回来,实在奇怪,若要威胁到姑父和守城将领,扣留姑母不是更加有效?而越人送来的稚儿尸身,虽然浑身血迹,外面的衣物却gān净得多。所以父皇猜想,也许那人并没有杀人之心,只是想威胁罢了,后来变故陡生,未必也是那人所愿。后来姑母病重,父皇心急之下秘密与我去了南越,指望能寻到那人踪迹,得到一点稚儿尚在人间的消息,可惜仍是徒劳无功。但那人若是活着一定躲在南越,稚儿若是活着那也一定是长在南越的人。”
我却几乎没有耐心听他的话,断然道:“我有父有母,身世明白,何必攀你的亲?殿下只需记得我欠你恩qíng,就算走投无路,也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害你便是。”说着飞速沿着回路离开西园,也不知为何走得竟如没受伤时一样快。
江原快走几步将我扯住,冷冷一笑:“你害怕么?怕你这二十几年忠于南越的信念,突然变为乌有?凌悦,你要搞清楚,不管是否qíng愿,南越早已容不下你,而现在与你命运息息相关的是北魏!你对南越的那点忠诚迟早要放下,现在给你机会自己醒悟,总好过等我bī你。”
我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却扬起嘴角,努力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我有什么放不下?从那一夜起,我已经放弃了一切,就连这躯壳也没打算留下。从小到大,我不记得自己果真qiáng求过什么,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我不会期望自己还能回去,小臣现在只求一个栖身之地,仅此而已,殿下还担心什么。”
江原眸子一黯,沉声道:“凌悦,你一时接受不了没有关系,其实就算你谁都不是也没关系,但不要用这一套消极态度敷衍我。你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就只有让你骑虎难下,到时你莫要后悔。”
我讽刺笑道:“你是说,如果需要,不管真假,你都会宣称我是你姑母失而复得的儿子?”
江原冷冷道:“没错。相信稚儿尚在人世的只有我和父皇,而我只要能让父皇相信,你就算有一千个证据证明你不是也没用。那时,南越人会怎么看你,你又拿什么让南越相信?”
我不由变了脸色,咬紧牙关道:“江原,你一定要bī得我无路可走才满意?”
江原靠近了我,突然伸手扳起我的脸,低低道:“同是bī迫,南越人给你死路,我却给你活路,你说是哪个对你好?”
我用力将他推开,禁不住声音发颤:“你耍手段要我背弃国家,休想!”
“你推得动么?”江原轻轻放开我,手指划过我胸口:“别急着下决定,你的国家是哪个还没搞清楚呢。”他异常冷酷地一笑,“说起来,南越真是对得起你啊,这一身的伤,至今恢复不了的内力,还有这死气沉沉的眼神,都是谁给你的?难道是我么?”
我两手在袖中握紧了拳,抬头冷冷扫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沿着永巷朝宫门外走。
江原在怀疑,我自己又何尝不觉得震惊?可是我不能承认,更不能相信,即使在现在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放下了曾经的一切,我不能让过去的自己无从依托。
马车上,我没再说话,江原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我烦躁地转过头,突然对他生出了某些厌恶感,就如那一夜他将我放在马上冲出重围,他让我的路从此偏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