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万安
丁常抿了抿唇,忽然将壶里的酒一骨碌统统倒了下去,泄愤似的。
明明有那么高的身份,却狠心置一个弱女子于不顾;明明保护国家、保护万民,却独独不去保护自己的妻儿,结果,妻病死,儿也病死。那个男人,该说是可怜还是可恨?
丁常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恨,虽然他其实是与自己毫不相gān的人。
是的,他不是那个人的儿子。这件事,只有付璿和廖起了解详qíng。这两人都是与丁常一起长大的伙伴,洪灾之后,也是三人结伴离开家乡,来到京城。而对丁常的底细,那两人最清楚,所以先前才会那样劝他。
另外,这两人也是当日与他一起扮鬼吓人去的,原来第二天就被放了回来,所有人都放了。只有丁常什么都不知道,回来了才晓得自己被那个人瞒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释郗容不想将事qíng闹大,扯出他的身份会很麻烦,他只觉得那个人实在古怪。
至于,他随身戴着小涵留下的玉坠时,是因为答应过小涵,会帮他找到爹,却也没想过真的能够找到。
那晚他看到从那人身上扯下来的玉坠,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他就灵机一动,认了那人是爹。当时也是qíng势所bī,毕竟在那种qíng况下,他要是不那样做,对方根本不可能听他唠叨那些陈年往事。
假装成那人的儿子,装就装了,也不可能突然拆穿,否则真是有几条命都不够死。于是他就接着装了好几天,直到今天,他厌烦了,打算到此为止。
「对不起哦,小涵,骗你爹当我爹那么些天,你不会怪我吧?」他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人的名字叫,释郗容,释、郗、容,你一定要记牢,这是你爹的名字。你爹是一个……天将般的男子……」
他喃喃着,明显出了神。
虽然这几天来,他与释郗容很少碰面,即便碰上了他也总是冷冷淡淡的。但丁常没有忘记,或许他永远都会记得,那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人拎在手里,火冒三丈地瞪去所看到的那张脸。
虽然那张脸上没有表qíng,虽然那五官还看不真切,但是那一瞬间,他却有所错觉,映照在那脸上的并不是火光,而是那人自身散发出的光辉。
这个男人,简直不像是尘世间的人。或者该说,这就是引领万万人的人上之人?
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很淡定、很收敛,却教人无法忽视。仿佛他站在那里,就能夺取你的呼吸。
就连一向心粗胆大的丁常,在他面前,也会不自觉地感到紧张。
曾经希望能摆脱这紧张,然而现在,当他想到今后不会再面对那样的紧张,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心里有些空dàngdàng的,少了什么似的。
难道说,他是装着装着就假戏真做,当真将那人视作了「爹」?不不,这不可能。他的爹只有一个,早已不在人世。
一大早,丁常在一阵喧哗中醒过来。他爬起来,揉着眼睛走出屋外,却被眼前所见惊慑当场。
士兵,不下百人,左右排成两排,整齐有序。如此阵仗,难怪其他人一个个看傻了眼。连丁常也看傻了眼,直到他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影自那两排人马中间缓缓而来,他就真的是整个儿呆掉了。
那些平日在山庄里喳喳呼呼的人们,此刻完全噤声,生怕打扰到什么一般。
丁常呆呆站在原地,望着那个沐浴着晨光策马而来,犹如天将降临一般的男子,行将到他面前。
释郗容下了马,步行上前,看不出qíng绪的眼光将他上下端详一遍,而后说:「我来接你回家。」
「接我……」丁常喉咙一哽,「回家?」
他专程跑来一趟,居然就是为了这个?
「你无故在外逗留一夜的事,稍后我会跟你谈。」说完,释郗容做个手势,后方一辆马车在此停住。
丁常终于确信了他不是在说笑,一时间又尴尬又紧张,连连摇头,「不,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并不是你的……」能说实话吗?
不能!除非他嫌自己的脑袋多长了一颗。
而他既然不能说实话,也就没有了可以拒绝的理由。释郗容显然也没有问他要理由的打算,将他胳膊一拽,拖向马车。
「小常……」付璿和廖起忧急jiāo加,却又不敢多说,因为也有着与丁常同样的顾虑。
事已至此,丁常知道没办法了。他对两人摇摇头,认命地坐进马车里,一头倒在座位上,有些受不住这样的转折、这样的震撼。
那个人,其实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啊,却用了如此阵仗来迎他回家,真是教人汗颜。同时,他却也有些窃喜。以为他压根不在乎自己,原来只是错觉。
然而,这又怎样?他在乎的,只是这个「儿子」的身份,而这个身份,是假的。
刚刚浮现在丁常唇角的微笑旋即隐去,沮丧地瘪了瘪嘴。
话说回来,释郗容怎会知道到这里来找他?难道,这几天自己的举动,他都知道,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团热气轰的涌上头颅,丁常坐起来,将地板当作那人的脸,狠狠跺了一脚。
你、敢、yīn、我?好你个老狐狸,你竟然、竟然……
呃,换句话来说,他什么都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将会死得很惨?
家贼,比外贼更加让人痛恨。
丁常再次瘫软在座位上。
老天爷,降一道雷电下来,劈死他吧!
丁常原本以为,他被带回将军府之后,接下来定是一通臭骂。却没想到,他被带往的第一个地方,竟是浴池。
「看看你,出去一天就脏成这样。」释郗容将他往早已候在浴池门外的几名家仆身上一甩。
莫说,那几名家仆却也厉害,就那样将丁常在半空中接着,抬进了门里。之后,门内传出惊呼声不断。
那几个家仆,别看模样普普通通,其实力气大得怕人,不愧是将军府出来的。丁常就是再不习惯被人这样伺候,也知道眼下不习惯是不行了。
不过,有一件事丁常实在放下下,于是拉高了嗓门喊道:「爹!你还在吗?爹!」
「什么事?」释郗容果然应声。
其实他留在这里,是担心那几个家仆会不会被丁常打出来,毕竟他的第一印象,丁常是个会装鬼、会乱剥陌生人衣服,还把人吊在树上的野小子。好在事实证明,他的野蛮,比不过将军府中下人的真功夫。
「爹,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很生气?」
「生气?」
「就是我做的那些……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千错万错,你怎样打我骂我都是我应得,但是我求你,千万不要连山庄里的人也一并怪罪,他们什么也没做,更没敢要冒犯你……」
「你还在记挂那些人的事?」释郗容皱了皱眉,声音微微变冷,「够了,你不要再想这些。从今往后,我禁止你再去跟他们会面。」
「什么!?」丁常在浴池里张牙舞爪,「为什么!?」
「不为什么。」释郗容并不是讨厌那些人,也绝不是轻视贫贱,只是丁常的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若让他与那些人过从甚密,总归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