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完结
他与南宫炽同为四大门主,因此两人争论时,除步回辰与白虎门主庄鸿轩外,其余人等皆不好插口,只得默默听闻。庄鸿轩平日里沉默寡言,但听方汉慈之言,只觉太过轻敌,忍不住开口道:“不是闲着。”
方汉慈见平素里不大说话的庄鸿轩也开了口,方醒觉自己太过托大,忙笑道:“是,我说错了。定泰如今江山不稳,自不能好整以暇的布局谋篇,倒敢下闲棋不成?不过我等占了河东,山南,淮南等地也各有大小诸侯,蜂涌而起,定泰不思对策,倒派宁王巡蜀,实让人不能不轻看于他。”南宫炽道:“如此说来,宁王巡蜀,并无别意?”
他这一问是对着堂下诸宿主,众人俱是想要建功立业的时候,立时议论起来。但说来说去,皆是对定泰朝廷遣宁王巡蜀的鄙夷不屑之意。步回辰听着,只觉毫无用处,心中烦乱,忽地立起身来。众人当即噤声,皆以为教主有话要说。步回辰却道:“大家且先议着,本座走走去来。”说着向南宫炽示意他主持大局,便转头离去。一众竟皆愕然,几时见教主这般轻忽军务过?
便是步回辰,亦知自己如此心浮气燥,大是不该。方转至后厅,他已觉不妥,便想要回厅议事。但转念一想,就是回厅议事,也不过是听些嘈吵“定泰无用”的陈腔滥调,何必再巴巴地回去费神?因此独自一个,在行辕中兜兜转转,信步行去。
步天军中军行辕乃是陈州府最大的一座庄园,本是陈州王姓世家修建,因王家家势兴旺繁茂,族中为官为绅者众多,因此经几代修葺,将这庄园修筑得极是气派,栋宇鳞鳞,回廊连绵,园中花木扶疏,泉石精绝,极是雅致幽静的去处。王姓族长见步天军势大,便献家财求保妻子。但步天军以安抚地方为要,便只借了他亭园作行辕。步天军各部皆有驻地,因此在园中居住的,只有步回辰与三大门主,及亲信教众等人。人数既然不多,庄园也就显得冷寂无人。便是今日众将齐聚议事,也是在中堂殿中,亲兵守卫园外,后园依旧清冷无人。
步回辰踱过几处回廊,见左近湖边,残荷遍布,因无人打理,遍生水草浮萍,极是凄凉景象。湖边水阁虽门窗廊柱,雕镂精绝,却因久无人扫,连糊隔子的纸也有些黄损了。步回辰自回廊边走下,一路信步上了水阁二楼,忽听有人闲拔琵琶,叮冬作响。他扬声问道:“谁?”琵琶声音骤停,咚的一声,有东西跌落在地,一名女子慌慌张张开门出来,却是露桃。
步回辰见是她,只觉脸上又是一阵刺疼。露桃见了是他,也吓了一跳,忙跪下问安,头也不敢抬得一抬。步回辰见她吓得可怜,倒不忍心,便道:“起来吧。我白问一句,倒吓着了你?”
露桃听他言语温和,惧心稍去,怯怯道:“奴婢……不知教主驾到,无礼冒犯……”步回辰笑道:“应对的套话便不必说了吧。你在这里弹琵琶么?”说着迈步进门,弯腰把摔在地上的琵琶捡了起来。
露桃跟在他身后,低着头道:“是……奴婢偷懒,不曾去服侍公子……”步回辰自是知道沈渊那等冷面冷心性子,只怕露桃想要侍候,也会被他挡出八百里外去,便笑着安慰道:“你家公子都不曾说你偷懒,你也不必着急着认这个罪名儿了。”说着将琵琶递还于露桃,道:“听说你会唱小曲儿?”露桃点头应是。步回辰在窗下靠椅上坐下,瞧了一眼窗外冷落秋景,忽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便道:“那便唱一个吧,你家公子不爱听么?”露桃低声道:“公子好静……一日几乎不与奴婢说一句话来……”步回辰笑道:“没关系,你在这里唱,他听到了也不会说什么。”
露桃依言调弦,素手轻挥,琵琶叮冬,如流水综综,歌喉宛转,曼声唱道:“素手轻攀白蔓郎,花事若等闲。娇捧玉钟,轻按檀板,谁纵萧管?
浑忘流年暗偷换,月明人倚栏。翻折杨柳,黯落梅花,路难关山。”
一曲既终,步回辰笑道:“歌好,曲子也好,是谁教你的?”露桃放下琵琶,回道:“是婆婆教奴婢的……”步回辰道:“这首《眼儿媚》风流宛转,却隐隐有边塞豪气,倒不落俗套。你可知是谁作的?”露桃摇头道:“是婆婆教给奴婢的,并不曾说过来历。”
二人正在随便闲谈,忽听不远处跨院之中,隐隐有门声响动,露桃惊道:“可是将公子吵醒了?”沈渊虽不要她服侍,她也不敢离得太远,因此才捡了这处离沈渊住处甚近的水阁练琵琶,也是为了沈渊容易呼唤之故。
步回辰带她下楼,见她又担心的脸色青白,宽慰道:“沈公子最不欢喜有人在近旁,你不在,他绝不会说什么的。”话音未落,两人正转过一道回廊,齐齐住脚,惊得呆住——沈渊赤足散发,正扶住一根廊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显是急急赶将过来。步回辰奇道:“你这么急做什么?”
沈渊抬起头来,步回辰又是一惊——那双幽幽凤目中,透出的竟是一片赤红!沈渊世家高手,从来是一派大家气度,无论喜怒,眼神均冰冷澄明,无有波澜。步回辰与他生死相拼数度,唇枪舌战无数,却从无一次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下一紧,上前道:“你……怎地?身子不好?”
沈渊毫不理会他,一双凤目紧紧盯住露桃,一字一句嘶哑问道:“这首……这首小曲儿,是谁教你的!”
露桃被他的狂乱模样吓得不敢则声,步回辰心知有异,代答道:“是她的婆婆——你究竟怎么了?有事慢慢说不好?”见他身子摇晃,只怕支持不住,便伸手相扶,却也已经做好了被他一拳挥开的准备。不料此次沈渊却毫无挣扎,一双眼睛全盯在露桃身上,步回辰见状,忙示意露桃答话。露桃结结巴巴道:“是……是奴婢的婆婆教奴婢的……”沈渊紧盯一句:“谁教她的?”
露桃答不上话来,沈渊几乎便要扑了上去喝问于她,奈何身子却止不住地簌簌发抖,心神大乱,问不出下一句话来。步回辰忙道:“你急什么,让人把她的婆婆寻来不就是了——露桃你这便出去,叫封六和带你上你家去,把婆婆接过来见沈公子——愣着做什么?去!”露桃这才醒过神来,忙忙去了。
沈渊喘着粗气,向步回辰感激地瞧了一眼。步回辰叹口气,扶着他在廊下石凳上坐下,低声道:“这首词……有什么古怪么?”沈渊微微镇定心神,细声答道:“是……是我当年作的……只教过我的侍女……柳影……”
步回辰凝目瞧着沈渊,那是多久以前的日子了?那时候的轻澜公子,诗酒风流,倚红偎翠;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当是沈渊一生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两百年后的他,容颜不改,身手如昔;但是心灵深处却已经布满了两百年岁月刻下的沧桑与苦痛。
沈渊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二人默默对视片刻。两人都是七窍玲珑的聪明人,岂有看不透对方心思之理?
沈渊别开了头,不愿再让步回辰瞧见自己最痛的伤痕。而步回辰也垂下了目光,不愿意令让沈渊瞧见自己眼中控制不住的同情与怜惜。却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开了口,问道:“沈渊……你究竟是为什么……会对郑骥动了情呢?”
沈渊咬住嘴唇,勉力挣开了他搀扶自己的手,步履蹒跚地向自己所住的地方走去。步回辰站在原处,默默地看着他的单薄身影,慢慢消失在回廊转角之后,全不知如何自处方好。
第25章 北疆生变
至晚间,封六和果然悄悄将露桃婆婆带到了步天军中军行辕内,沈渊住处里来。步回辰担心沈渊心神激荡之下有失,亲来帮忙问话支吾。终于从露桃婆婆嘴里问出了不少旧事。露桃家果然是柳影后人,柳影高寿,活至九十方离世,露桃婆婆的祖母幼时还曾承她恩养,因此听过不少青岚山庄故事,也正是自她那里,学得了这首当年风流少主教与她的《眼儿媚》。细问之下,露桃婆婆果然听说过沈君山墓地所在之处!她颤巍巍地道:“老庄主道:颖州府无山,便把他葬在府外高丘之上便了。待少爷归家,他便能最先瞧见……”
她口中絮絮说着“少爷”,便仿佛当年的柳影称呼沈渊一般。步回辰不着痕迹地瞄了沈渊一眼,见那人早已转过头去,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也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步回辰问明沈君山墓地所在,令封六和赏银十两,将露桃婆婆打发回家。他吩咐一切之时,并没有看过沈渊一眼,更不曾征询他的意见。他太清楚这个时候,沈渊不会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瞧见自己的痛苦。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也站了起来,体贴地轻声道:“待明日……我让封六和陪你去上沈庄主的坟吧。”他仿佛猜到了沈渊会拒绝一般,补充道:“你放心,他不会烦扰你的,你便是叫他离得远远地等你也没有关系。……你现在的身体,不好一个人出门。”沈渊嗯了一声,难得的没有顶回来。步回辰瞧他一眼,自去了。
夜半时分,结束停当的沈渊悄悄推开窗户,轻轻跃过院墙,避开行辕内外岗哨,蹿上房顶,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步天军中军行辕。
此时夜色浓郁,漫天乌云,毫无星光。沈渊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落下地来,方当站稳。便听有人赞道:“好轻功——连声招呼也不打,这便走么?”
沈渊转回身来,冷冷道:“步回辰,你当真烦人得紧。”
步回辰一身夜行衣,抱着双臂自墙边暗影处走出来,笑微微道:“不错,若我差得半点儿,必定被轻澜公子甩得影儿也找不见了。”他自身后牵出两匹骏马来,那马口中含枚,蹄下裹布,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他含笑将一匹马的缰绳递给沈渊。沈渊白了他一眼,伸手接过,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策马向南奔驰而去。步回辰几乎与他同时跃上马背,双骑并驰,一瞬间,两人两骑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沈渊熟悉路径,步回辰带的又是剽悍骏马,脚程极快。因此在日出之前,两人已登上了颖川府外的高丘。按着露桃婆婆所说的方位,在东南处寻得了一处散着乱石残壁,杂草丛生之地。沈渊跪下来,在乱石中细细搜寻,终于寻得了模糊不清的“沈氏君山”“墓”的几片石块,自是打碎的墓碑了。沈渊抱着那几片碎碑,跪在乱石长草之中,咬紧牙关,缓缓地磕下头去。既是僵尸,便无血无泪。再痛再苦,也哭不出一声。纵是撕心裂肺,摧肝砺胆,也惟有自家苦死挣挫。
立在他身后的步回辰,悄悄地走了开去。踱至不远处的一棵合欢树下,靠着树坐下,远远瞭望那几乎没入长草之中的瘦削身影。他知道:沈渊在夜晚乃是精神最好的时候,再过数刻,日出东方,他便会不可避免的衰竭下去。正如两百年前,他身边女子素手纤纤,攀折下的那一枝花期已到的白蔓郎。
这个时节要杀了他,易如反掌。无论是一剑砍下那俊美头颅,还是自那单薄胸膛上剜下那块玄玉符,都能让他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吧?
步回辰眯起眼睛,看着那长跪在地,额头抵在残破粗砺石碑上一动不动的人。他想他也许就会这样跪下去,跪成残破的石像,跪成零落的枯叶,最后化作飞灰消失在风中。那时候他该为他掬起一把灰烬来,洒在大慈恩寺那孤寂等候的浮图塔之下么?
那时候,除了自己之外,还有谁会记得他冷漠高傲的寂寞微笑,记得他决绝坚忍的流光凤目,记得天地间曾有过这么一抹青衫潇洒,绝世风流?
亿万斯年不变的太阳缓缓从东方地平线上升了起来,一瞬间光芒掠过无数荒凉的田地,冰冷的河塘,干涩的枯枝,照到了这萧瑟的高丘之上。沈渊被这第一抹光线照得通明透亮,毫无声息,缓缓地软倒在日光之中。步回辰霍地站了起来,急步过去,展开身上的披风,将他裹进了怀中。
待沈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裹着步回辰的披风,吃力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在高丘的背阴处,一片柔软的枯草地上,步回辰盘膝坐在一旁,正低头看着他。惨白的秋日阳光远远的从他身后斜射出去,异样的光晕散落开去,令人目炫神移。
两人对视片刻,沈渊面对着这个数度把自己从死亡的昏睡中拉回来的男人,长叹一声,道:“步回辰,人死万事休。你倒是……执念得很。”步回辰笑道:“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壮志未展耳。”沈渊听他引《三国志》中的周瑜奏表来劝慰自己,冷笑一声,道:“这般谦虚,自比周郎。步大教主不是有志作曹操的么?”步回辰笑道:“不敢,孟德只得三分天下。步某虽不才,却也有志令江山一统。”
沈渊将他的披风罩上,站起身来,瞧着荒芜苍茫的大地,漫然笑道:“如今情势,你还是先作曹阿瞒的好。”步回辰奇道:“怎么说?你要我挟天子以令诸侯?”沈渊随便道:“你不是有洛阳仓在手么?可以效法曹操邀献帝移驾许都了。”
“洛阳仓”三字一出,宛如一道闪电,划亮步回辰眼前的阴霭!他跳起身来,叫道:“不错,定泰果真是打得这个主意!他们要弃了长安!”沈渊倒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急速的在草地上来回踱了几圈,喃喃道:“洛阳仓为我所夺,朝廷再不能就食洛阳。难怪要宁王巡蜀,‘前控六路之师,后据巴蜀之粟’……定泰朝廷这是要断尾求生!宁不要长安,也不能弃洛阳!”
沈渊惊愕地望着他,听到这里,习惯地嘲笑道:“没了长安,如何图洛阳?步大教主可真是糊涂了——”一语未完,骤然而止,双目定定地盯着步回辰。步回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你也猜着了?你觉得他们当真会为了叫危须人攻打陇西,便将长安卖给危须人么?”
沈渊默然,半晌,苦涩地慢慢道:“天家无情,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棋子。他们要卖了谁,毁了谁,在他们看来,那都是理所当然。”步回辰傲然道:“那可未必。”他站在沈渊身边,与他并肩西望,道:“我今日便回陇西,定泰要使釜底抽薪计,我难道便不能欲擒故纵,反客为主么?”
沈渊嘲道:“你的大军皆在河东两道,你孤身回陇西有什么用?”步回辰道:“所以我要去北疆。惟有北疆的城池,才能困住危须骑兵。”他突然转头看定了沈渊,平静道:“你要跟我一齐去么?”
沈渊闭上眼睛,他的脸罩在披风的阴影里,看不清情绪,但是步回辰却清楚地听清楚了他的回答,低沉而清晰,骄傲而刚决地道:“好。”
第26章 算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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