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完结
两人回到步天军行辕。步回辰自去安排,令迅速飞鸽传书与步天教总坛,重重布防,监视定泰与西域来往;又令南宫炽总领两道;方汉慈入江淮,联络各路步天军义士;庄鸿轩守函谷关,以备关中。
分配已定,诸人为教主饯行。步回辰见南宫炽自中军议事,分派任命之后,便沉默寡言。因在席上招他坐在一处,待众人敬酒毕,自在吃喝说笑时,便对南宫炽笑道:“南宫,我们喝一杯吧。”南宫炽连忙拿起杯子,道:“不敢,属下陪教主喝一杯。”与步回辰干了一杯。
步回辰放下酒杯,玩笑道:“你想陪我?可是河东两道这边可离不开南宫门主啊。”南宫炽愕然道:“教主,我是说喝酒。”步回辰笑道:“你今儿一直发闷,难道打的不是陪我回陇西的主意?”南宫炽默然,半晌道:“属下岂敢?两河是何等重要的地方,教主将这等重任交于属下,那是对属下的信任,属下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步回辰笑道:“原来你知道?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他与南宫炽自小一齐长大,最是深知南宫炽的性子:天下人屈了南宫炽,只怕他也是皱皱眉便扔到脑后去了;惟有自己,要是屈了南宫炽一星半点,南宫炽三天三夜不睡,远兜近转,旁敲侧击,也要把话说明白了。因此步回辰只要想听南宫炽说心里话,那便尽把他往歪处缠,准能让南宫炽来个竹筒倒豆子。果然南宫炽默了一瞬,无奈道:“……教主又拿属下开玩笑了。你回陇西,我自是要守两河的,哪里会了为这事发闷呢?”步回辰笑道:“噢,原来是我在开玩笑。”
南宫炽更是无奈,道:“教主,我并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着定泰若不弃长安,教主又何必回陇西呢?”步回辰道:“无论定泰弃与不弃,我们都要防备危须人。”南宫炽道:“是,教主。但是……这些与轻澜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要带他回我们总坛?”
步回辰笑容微凝,道:“我知道你想说这个——留着他不如杀了,是吧?但是现在我要对付危须人,我想留着他。”南宫炽道:“中原与危须数百战,不曾听说过靠一两个人就能改变战局的。”步回辰道:“但是两百年间,惟有他和郑骥从八百里流沙中走了出来。要守马衢三城,我们自然不能放过这等绝好地图。”他摩挲着杯子,并不象在对南宫炽说话,反而像自言自语,对自己内心说话一般,慢慢地道:“我带他回总坛,那里是我步天教数百年经营之地,尽是竭诚忠贞之士。他是活尸的秘密,便再也泄露不出去了。”南宫炽脸色微变,低声道:“教主,你……为什么偏要留着他?”
步回辰笑道:“你呢,你又为什么偏要杀了他?”他瞧一眼南宫炽,似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道:“你在河南道耽搁的日子还长着呢,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回去给小蝶的么?”
他口中说的“小蝶”,乃是他的正妻,南宫炽的亲生妹妹,单名一个“蝶”字。三人自小一齐长大,外人看着自是青梅竹马。因此步回辰的养父便在步回辰十八岁那年,为两人主了婚。但是南宫蝶自小骄慢且娇,又好耍小性儿,与步回辰并不琴瑟相和。待到步回辰纳了两名教中女子为妾,南宫蝶更是怀恨在心,总要与他寻衅吵闹。步回辰看在南宫氏教中世家,南宫炽又是自己好友的份上,总让着她几分。但是平素是能不理会,便不理会的。如今提起要给她捎东西,已经是很给南宫炽面子了。
南宫炽一愣,看看步回辰,摇摇头道:“她贵为教主夫人,要什么没有?倒叫教主操心了。”步回辰笑道:“前儿六和有事找你,说是上街去了。你堂堂步天教门主,逛大街做什么?——把买的颖州时兴花钿拿出来吧。我说是我买的就是了。”南宫炽摇摇头,还是推脱道:“她哪能看上那些市卖货?万一发了小性儿,便尽扔出去了。教主也不必去招惹这些是非了。”
步回辰面色一沉,道:“怎么是‘招惹是非’?她是我的妻子,我总不能万里迢迢地回去,连她的面也不见便走吧?”南宫炽一愣,低头道:“是,属下说错了。我回去便让亲兵把捎给小蝶的东西送来。”步回辰笑道:“是不是,还是想着自家妹子的嘛。”但是这等谈话,终是不大愉快。因此两人便也不再多说,又喝了几巡酒。待得席终人散,便各自去了。
第二日,步回辰率庄鸿轩等七千精骑,出了陈州府,昼夜兼程,直奔函谷关而去。步回辰本有些担忧沈渊身体吃不消这等长途跋涉,想让封六和陪他自后面慢慢跟随而来。却被沈渊一个白眼翻了回来道:“公子爷宰了你那个封六和,再自己上北疆去,岂不更好?”步回辰知道这主儿是说得出便做得到的,只得摸摸鼻子算数。不料一路急驰行军,沈渊虽然瞧上去弱不禁风,但却无一丝一毫疲态,便如钢浇铁铸一般,连最强壮的士兵也无他这等坚韧,只瞧得步回辰暗暗称奇,又不晓得他胸前阴气究竟如何?却无法问得,只得暗自忧心不提。
这一日精骑终于到得函谷关,守关将领亲来迎接,兵甲耀眼,欢呼震天,恭迎教主入关。沈渊杂在步回辰背后的亲卫之中,被人声喧闹嘈吵得大不耐烦,差点儿便要起心让步天教主喋血街头。幸而步回辰早有先见之明,让封六和陪在他身边。封六和心思灵动惯识人情,早看出沈渊烦燥,连忙陪小心说好话。待入了关之后,便令两名亲兵先侍候沈渊到营中休息。这才让他家主子逃过一劫。
守关将领为步回辰及所率精骑安排下的行营处,离函谷关内城几里开外,离陕州府甚近。因此营边不远处的官道上常有行人来往。沈渊等三骑策马前行,见行营不远,正要离了官道,忽听有童声尖声喊道:“公子!”便见不远处一个身量不足的小童背着个硕大包袱,跌跌撞撞地向着沈渊马前奔来!沈渊连忙勒住了马,惊道:“小望儿!”
那小童正是谢文望。他奔至马前,却又害怕那高头大马,不敢靠近。沈渊翻身下马,谢文望便扎着两手扑将过来,咧着嘴又要哭又不敢哭模样,沈渊见他想抱自己的腿又不敢抱,又笑又怜,拍拍他的头,问道:“你怎地在这里,你哥哥呢?”举目四望,不见谢文朔身影,却见一个穿着灰布长袍,鹤发鸡皮的老者,执着一把青布长幡,幡上写着“神机妙算”四字,慢悠悠地走将过来。沈渊诧异道:“你怎么和个算命先生做了一处?”
谢文望眼圈通红,道:“哥哥……哥哥不见了……”沈渊皱眉道:“怎么不见的?”谢文望抽抽答答,一时却说不清楚。那算命先生走到沈渊面前,作了个揖,道:“公子纳福。”沈渊道:“好说,这小童你是打哪儿弄来的?”
那算命先生见问,笑道:“老朽行走江湖,起居不便,便在道上买个小童儿侍候。公子不知,这等世道,卖儿卖女的多了去了,老朽见这孩子可怜,也算是作件功德罢咧……”沈渊最不耐烦废话,干脆道:“这个小家伙我买了,你要多少钱?”反正他花钱也是步回辰的帐,便凭着这老头子狮子大开口。
不料那算命先生摇头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公子喜欢这孩子,带去便了。只让老朽为公子算上一卦,公子给些卦金,也就是了。”沈渊听得直皱眉头,暗想这等兜搭生意的法子,当真是闻所未闻,正想说:“我不要你算。”那算命先生又道:“此间公子也不便取了帷帽,让老朽相面。待我们寻个地方,喝上两杯茶,老朽再为公子细细相来,如何?”说着,竟自说自话地下了官便,往行营那边走去。
沈渊气道:“谁要你相面?”算命先生听闻,转身又道:“若不相面,拆字也成。”那两名亲兵见那算命先生缠夹不清,连忙上前喝道:“公子说了不要你算,你这老头还不走开!”算命先生一笑,对谢文望喊道:“小家伙,过来吧!”沈渊气道:“你这是讹上了不成?”算命先生道:“公子差了,只有讹钱的,那有讹命的呢?”
沈渊不怒反笑,盯着那算命先生暗自思量。他与两名亲兵均是身着步天军服色,若是寻常百姓,哪里敢在军爷们面前多生事端?这老者不但不惧,且无事生非,不是疯子,便是异人。思及此处,他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足尖点地暗勾,内劲透处,一股沙石如烟似雾般腾起,直向算命先生面门扑去。那先生躲闪不及,被灰沙扑了半脸,幡杆乱挥,捂着脸叫道:“啊哟哟,好作怪,平地起风也罢了,这风不识得尊老敬贤,怎地专欺负老人家?”沈渊身后两名亲兵见他狼狈万状,却还有这许多话说,只觉好笑,哧哧地笑个不住。
沈渊却似笑不笑地道:“老人家油嘴滑舌,这‘贤’字就不必提了。我瞧这风也没讨着什么便宜。”说着左手一伸,已将腰间的“岚气无锋”解了下来,连剑带鞘,在手上转了半个圈子,忽地挥出,闪电般向那算命先生前额正中砸将下来!
原来这算命先生方才躲闪身法,旁人看来笨拙无比,却是以幡遮目,横杆护体,将身周要害处尽皆护住。这等身法大巧若拙,实是一等一的功夫,岂能瞒得过沈渊这等大高手的眼睛?因此出手便刚猛绝伦,令那先生再无法遮掩。
那先生叫道:“不算命便不算吧,砸老人家天灵盖,算什么本事?”横过幡杆,向上格挡,只听“砰”的一声,已架住了沈渊手中的“岚气无锋”。
沈渊微微一笑,他虽不欲杀人,不曾拨剑,但“岚气无锋”是何等的神兵利器,便不出鞘,削断寻常铁器也是易如反掌。算命先生能用幡杆架住,大是不易,这幡杆当是一件极厉害的兵器。因此笑道:“好硬的杆子,在哪座铁匠铺寻的竹子?”说着,好整以暇地撤回剑来。两名亲兵见状,亦知必有古怪,大凡走江湖的算命先生,皆用竹杆挑幡,哪有用铁的?立刻抽刀在手,已将那先生堵在当中。谢文望吓得一声不敢出,挨挨擦擦,躲到沈渊身后去了。
那算命先生重新站直身体,见沈渊试出自己兵器,知道已露了底,却偏要混赖道:“公子你便不算命,也不该伸手打人呀。以刃击人,乃是一个‘仞’字。公子是天下一等一的英杰,因此更要处处小心才是,岂不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道理?”
沈渊听他唠唠叨叨胡扯八道,竟给自己拆起字来,气极反笑,哼道:“老头子读两本《说文》《字触》,便来现世,难怪文不成武不就——这等江湖把式也好拿来骗人?公子爷自小便玩熟了的,给你拆一百个字也成!你看你幡上这个‘算’字,学张旭而不得其法,下宽不能走马,上密却能容针,合上了腰斩之象。‘算’字腰斩,乃是半个‘升’字,主你一世不能升发!”算命先生大惊,道:“啊呀呀,公子好刚口,舌利如刀。奈何公子不肯与老朽饮茶,缺了水象。有舌而无水,乃是半个‘活’字,天下哪有半活之人?只怕公子——不是尘世中人吧?”
沈渊本是随便与他斗上两句口,那想这古怪的算命先生随口拆字,竟一下子便说出了自己身上最大的秘密!大惊之下,手按剑柄,沉吟不语。那两名心腹亲兵亦是惊骇难言,但步回辰早有密令:凡知晓沈渊身份者,一律斩杀!当即叱道:“老不死的胡言乱语,找死!”两柄钢刀一前一后,夹着风声,一向那算命先生头颈,一向腰间,狠狠斫去!算命先生大叫:“怎地便要杀人?”幡杆舞动,将两柄钢刀砰磅格开。两名亲兵只觉一股大力袭来,震得钢刀脱手,踉跄退后几步,虎口震裂,鲜血一滴滴落下。沈渊神色冰冷,右手一晃,已将“岚气无锋”拔出鞘来。
忽听马蹄声疾响,有人急急疾呼:“公子,公子且慢动手!”沈渊转头看去,原来是封六和正拼命催马,远远地飞驰而来。驰至近前,滚鞍下马,连马也来不及带,便连滚带爬,扑到那算命先生脚下,叩拜道:“六和见过太微星主!”那两名亲兵听闻大惊,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心知这次是大大的以下犯上,连忙偷眼去瞟沈渊,看他有什么主张。
沈渊嘴角抽动,道:“太微星主?这么个胡言乱语的糟老头子,便是你们步天教的护教星主?”
第27章 天数当劫
步回辰无奈道:“叔父,你算命便算命吧,惹轻澜公子作什么呢?”
步天教中,以教主为尊,四大门主相辅,二十八宿主归属,主理教中各事。但另有三垣星主,不管教务,不归诸门,平素亦不在教中露面;只有步天教生死关头,三垣星主方才会出面,护教救亡,以己身渡教难。因此三垣星主在教中虽无实权,但地位极尊。连教主步回辰见了他们,也是恭恭敬敬。这太微星主姓钟,名长源,乃是上代苍龙门主;又是上代教主步天风的换贴兄弟,因此步回辰尊他为叔。钟长源生性滑稽玩世,又是步天风的兄弟,是看着步回辰长大的,步回辰自小就喜欢与他玩耍,又随他习过不少武艺,与他感情极好,便如父子家人一般。因此一听封六和飞马报讯,便急忙赶来,将钟长源迎入营中。叔侄二人坐定,叙了些别后情形。步回辰便问起今日之事,忍不住随口埋怨了一句。
钟长源倒也不恼,接过步回辰亲递过来的茶盏,笑眯眯道:“怎么是我惹他呢,不是是他来要我的童儿么——我说阿槎,你收的这僵尸可当真有趣儿,比你可要颖悟得多了,叫他跟着我学几年周易吧。”步回辰字于槎,因此钟长源常叫他小名“阿槎”。
步回辰听言,几乎要暗中学沈渊大翻白眼,心道你还让他跟你学《易》?今儿若不是封六和来得及时,你那条老命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呢。见钟长源兴味盎然模样,头疼道:“叔父,这等事体,就别与侄儿开玩笑了吧。”钟长源眼睛一瞪,道:“怎么是开玩笑。你没听他拆字功夫,可好得很哪!”说着,眉飞色舞地将自己与沈渊斗嘴的话学了一遍,又道:“我已经是步天神教的星主,再不问世俗事,可不是‘一世不得升发’了么?这小子有灵性有慧根,学武功倒是浪费了。”说着感叹不已,步回辰见状,心念一动,连忙为他戴高帽道:“叔父说得是,叔父习《易》三十年,算法通神,修为自是在武功之上了。”钟长源听这话里有骨头,回口便骂道:“你这是说叔父打架就不成了?你现下在江湖上被称为什么‘惊天一步’,武功自是顶儿尖儿的了。来来来,你且来试试叔父这几年新创的掌法。”步回辰道:“不是叔父说学武功是浪费的么?”
钟长源语塞,正自气结,步回辰又赶紧再送上一顶高帽子,道:“侄儿只是名为‘惊天一步’,哪里比得上叔父海内独步的武功?但叔父也说了,您算法通神。那才真是我步天教的大幸呢。”
钟长源眯起眼睛,道:“阿槎你嘴巴是涂了蜜么?——别说涂蜜,你便是涂了丹丘造的‘残醉相扶’,也别想我与你起课!”步回辰笑道:“叔父不是走江湖算命的么?刚才听亲兵说你缠着人要算命,现下侄儿照顾您生意,您倒往外推?”钟长源道:“去去去,别拿好听话儿哄我。我步天神教的命数是轻易算得的么?《易》辞有云:‘再渎不告’。你读过没有?”步回辰道:“那不是还有一句‘初筮告’么?您连课都没起,哪里称得上是‘再渎’呢?”
钟长源目光如炬,盯了步回辰一刻,道:“阿槎,你是铁了心要我起课?”步回辰陪笑道:“侄儿哪敢相强叔父?只是叔父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钟长源打断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窥天机有干天和,陨命数,因此叔父一年只发一课,只算步天神教命数。你平日见了我也从不相问,今日怎么一见面便要我算卦,究竟是为了什么?”
步回辰心中微惊,忙搪塞道:“侄儿岂敢?只是方才听亲兵说叔父到处寻人算卦,挺有趣儿。还以为我久不见叔父,叔父已破了例呢……”说着连忙转移话题,殷勤道:“叔父这两年行走江湖,可辛苦了?丹丘世伯可是又造了不少‘残醉相扶’在总坛等着叔父呢。”
钟长源目光闪动,倒也不再追问。叔侄二人又谈些教务军事。钟长源虽不管教务,但对教中大事亦是关心。他听步回辰分剖当下定泰情势,深以为然。又听步回辰道要独返陇西,不禁脸带忧虑,起身至大帐门口,自掀了帐门,看了一会儿外间,瞧着一小队巡营士兵远远走过,转头对步回辰道:“就这么一点儿人,你也不带回去?”
步回辰点点头,道:“军队调动,总是容易走漏风声。我在函谷关大张旗鼓进城,便是要定泰以为我步天军要依关与他们对峙,他们与危须勾结容易。若有松懈,便正是我步天军的可乘之机。”钟长源点头道:“你筹划精细,自是妥当的,我不过白问问。”步回辰听叔父嘉许自己,也自高兴,笑着端起茶盏,正要凑至唇边。钟长源忽地脸色一沉,单刀直入地问道:“既是连亲卫也不肯多带,那为什么却要将那僵尸带回总坛?”
步回辰缓缓放下茶盏,道:“这便说来话长了……”钟长源翘起二郎腿,赞道:“涵养功夫是越发的好了——说吧,我最耐烦的。”步回辰道:“是。”便把自己欲令沈渊相助守北疆的计较又说了一遍。
钟长源啜着茶静听,待步回辰说完,思虑一阵,开口道:“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步回辰听他语含讥刺,正想分说,钟长源道:“不必歪想,叔父并没有嘲笑你。倒是他,有事情瞒着你——你没发现他的魂魄之气正在消散,活不了几日了么?他哪里还能随你去什么北疆?”
步回辰失声道:“什么?”钟长源却不紧不慢地打开放在一边的包袱,从中取出笔墨纸砚来,在案上铺开,对步回辰道:“叔父为你拆个字吧。”说着也不等步回辰回答,自顾自地磨起墨来。
步回辰心绪杂乱,走至案边,便胡乱写了个最简单的“力”字。钟长源抚着胡子道:“你师钟繇二王,笔力越发地刚劲了,正合着你领袖群伦逐鹿中原的身份。力有刀形,你半生征战杀伐,那是没什么说头的。但你这个‘力’字笔锋带骨,转折处藏锋暗挑,少了二王的飘逸之气,不免执念了些。‘力’上加‘执’,是个‘势’字,我阿槎如今之势,不可阻挡。”步回辰陪笑道:“叔父这几年跑江湖算命,越发修得舌灿青莲了。”
钟长源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你与他犯的是一样毛病,少年人总是口舌轻薄,不识人世艰险。待无可奈何之际,便生‘不如归去’之念,这也是造化使然。‘去’与‘力’相合,阿槎,你来说说,却是个什么字?”步回辰怔住,半晌,低声道:“‘劫’……”
钟长源平静道:“不错,是个‘劫’字。绝境之时,便有劫数横生,天命如此,那也无法。”步回辰急问道:“谁的劫数?”钟长源叹了一口气,道:“痴儿,自悟罢了。”说着,自包袱中取出一把蓍草来,道:“你既要我为你算一卦,那便取水来净手吧。”步回辰一惊,道:“叔父,不是说不为侄儿算的么?”
钟长源叹道:“你的命数与步天神教相辅相存,如今情势如此,岂能不算?”说着,扬声唤亲兵,令取净水线香等物来。
不一时,诸物取到,钟长源在沐盆中细心净了手,取布巾擦干,又令步回辰亲手点燃线香。一时间帐中清烟缭绕,步回辰跪坐案旁,屏气凝神,瞧着钟长源摆弄那四十九根蓍草。钟长源摆出三变,布出一爻,便令步回辰取纸笔录下。
一会儿,六爻布完,步回辰瞧着那纸上长短卦画,禀道:“叔父,是‘临’卦。”心中暗暗欣喜,“临”乃《易》第十九卦,卦象中上,《彖》辞曰:“临,刚浸而长,说而顺,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道也。”正是让自己顺其自然,以正天道的意思。也暗合自己如今事业身份,不禁有自得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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