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劫》完结
沈渊的意识已经逐渐地缥缈模糊,再一次在异域的可怖咒术之下,软弱不堪,冰冷苍白地倒了下去。他躺在异域的幽深谷底,迷茫的目光投向虚空高远的黑暗山腹,阴冷潮湿的山风,扑面而来的渊水腥气,重沉沉灭顶而来的暗夜尸气……
——这压抑的黑暗,与那日他被活埋入棺里的窒息绝望,一般无二。
沈渊毫不犹豫地沉进了昏迷的黑暗深渊,他已经决心坦然地接受死亡。但是他再一次直面濒死时的孤寂境地时,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微微地颤抖了起来。
无论他经历过多少痛苦,他也还是那么的年轻啊……他曾经那么的无忧无虑,曾经那样地纵情欢乐……他游历过峻丽雄奇的名山大川,倘佯过繁华热闹的两京街衢,流连过花遮柳隐的江南春岸……那时的青岚少主,画舫歌吹,诗酒逍遥;貌美如花的歌妓相伴左右,眼波流转,莺语关关,曼声便和上了风流公子的裂云箫管……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新啼痕压旧啼痕!沈渊缥缈的意识在歌声中,忽地颤栗起来。新的,陌生的呼唤声透空而来,终于掩尽了两百年前的杳渺歌声。他便在是昏迷之中,手指也止不住的被那声音震撼得痉挛起来。那声音反反复复,斩钉截铁,在他的耳际回旋,久久不肯消逝——
“你要回来……”
前生已无余恨,今世犹有哀音。
第58章 王庭大火
荒原之上,缺月东升,黄幽幽的冷光映照着衰草涸泽,一大群一大群的牛羊牲畜挤在一处,相互温暖着身体。冻得发青的羊羔跪在母羊的毛丛中,随着母亲一齐颤个不住。几只冻得哆嗦的云雀受不了这彻骨的寒冷,扑啦啦飞向空中,立刻又被弥漫在空气中的霜冻雾气给冻酥了筋骨,坠下地来。
破旧的看守畜群的帐篷之内,燃着一堆有气无力的火焰,几名奴隶正在抖抖索索地扯来枯草,往火堆中扔去,好使火苗能够燃得旺一点儿。一条瘦弱老迈的牧羊狗趴在火堆旁边,脑袋搭在前爪之上,仿佛已经被冷得僵木了,连头也不抬一抬。一个老苍奴裹着毛尽推板了的褴褛羊片袄,看着它叹了口气,同病相怜地道:“孤涂老了,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那狗仿佛甚通灵性,听见老奴叫自己的名字,转了转眼珠,忽地抬起头来,张了张嘴,有气无力地发出几个音节来。一名奴隶见左近一头牯牛新下了一大团牛粪,连忙捡回来作牛粪饼,顺便将手指□□热气腾腾的粪堆中取暖,上牙打着下牙,咯咯嗒嗒地道:“冻得叫都叫不出声了,还不……省点力气呢。”
老苍奴并不计较他是在骂狗还是在说人,只垂眼看着老狗出神。人与狗干枯的面容俱映在火光之中,像两根干枯的树根盘结在了一处。半晌,老人忽然又郁吞吞地说道:“孤涂……好似听见了什么……”
另外几名守夜的奴隶面面相觑,半晌,还是那名在作牛粪饼的奴隶应了声,道:“便是有狼,也是去侵袭那些小族的草场,哪里会到措峨山谷里面来?”老奴道:“要是有敌人……”另一名奴隶嘿了一声,道:“汉人的马衢城都被我们打下来了,哪里来的敌人?”另一名稳重些的奴隶道:“万一……有部族造反……”说到一半,想着王庭中军尽在护卫王室,也觉得不大可能,便闭了口,又去烤火。
老苍奴不理会众人议论,跪在地上,喃喃呐呐地向火堆叩拜,祈求平安。见众奴俱面容漠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象王公贵族一般地轻忽神灵,那可不好……”又虔诚地叩下头去,耳朵刚覆上地面,忽地一惊,叫道:“有声音!”
几名奴隶都被他的惊叫声吓了一跳,瞪着眼睛互瞧一刻,正要说话。那做牛粪饼的奴隶坐得离帐门最近,忽地指着破烂门幕外的天空,高叫道:“火,着火了!”众奴爬翻身起来,奔出帐外看时,见东方天际暗红生光,黑烟腾腾而起,将天幕都给笼罩住了。老奴颤巍巍叫道:“可别让牲口炸了群!”众奴惊醒过来,见牛群已经乱作一团,连忙四下里奔跑,极力地鞭打呼喝,想要将它们聚集起来。却听东北方隐隐,有闷雷一样的呼啸声传来。
一名奴隶叫道:“是草场着火啊,把牲口往草泽深处赶!”老奴叫道:“不好,象是有敌兵来袭!”一个膀大腰圆的年轻奴隶正在执长鞭驱赶牛群,累得气喘吁吁,听言怒道:“草场背靠流沙绝地,哪里来的敌——”一语未完,忽听草场里轰隆巨响,仿佛地底惊雷,一个接一个地炸开,畜群惊得长声嘶叫,四下奔逃。一片混乱之中,闷雷一般的铁蹄奔踏之声,卷地而来。一彪黑衣黑甲的黑骑军宛若神兵天降,骤然出现在措峨山的天际线上,从火焰长草中奔涌而出,随在成千上万头炸了群的牲畜之后,呐喊着向山谷中的王庭营地冲杀过来!
危须王庭中的卫队听得喊声,已知生变,立时上马相迎,卫护王庭。谢傅王的亲卫队长是随他多年的卫士,精明强干,又忠心耿耿,挥刀叫道:“敌人要从东面而来,踏我大营。黑旗队随我护卫王庭,红旗队往北,青旗队往南边高丘上守卫,将敌人射死在东门草泽里!”
他指挥有序,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也是诱敌深入的法子,原亦可行。众军听得蹄似惊雷,当即乱箭齐发,想要射住来犯之敌的阵脚,不料两军齐射,箭下如雨之中,嘶声大作,惨厉不绝,却全是牛嘶马叫,毫无人声。青旗队队长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叫道:“都是牲口啊,不是人!”下令不要浪费弓箭,又命众军上马,驰下去驱赶畜群,不令它们深入王庭的宿营地中。跟在牲畜之后的黑骑军却正好在这个时候杀到,立时军马相交,刀枪齐鸣,喊杀声震天动地。危须卫队早被炸群的牲畜冲乱了阵势,那比得上黑骑军井然有序,进退如风?无数落单的士兵霎时间被劈下马来,不一时,阻敌的卫队已经溃不成军。青旗队的队长约束不住队伍,一个不慎,也被砍死在了乱军之中。
危须王庭多少年来,不曾遭过这样的混乱。士兵寻不着自己的军伍,奴隶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与女奴们一起奔逃,高贵的王公被粗野的牲口撞踏在地下的污泥之中……几名勉强约束住了小股族丁部属的军将们凑在一处,且战且走,却见四下里皆是火光,绵亘数百里不绝,危须国内最广阔富饶的冬季草场被烧成了一片火海。
卫队长率着黑旗队挺刀持盾,护着老王穿营寻路而走。谢傅王晚宴时又是喝得大醉,此时披头散发的从被窝里爬起身来,酒尚未醒,一劲儿醉眼迷离地嘟囔着:“哪家部族大胆……叛乱么?”黑暗中一片混乱,哪有人回答得了?卫队长怒道:“怎地只有这一点儿军马?中军呢?左相营呢?听得出了乱子,怎地不来救护?”谢傅王酒醒了些许,也道:“不错,快持我旗纛去见阿曼,叫她快来接应!”一名持戟卫士应了,举了王帐白毛旗纛,纵马提缰,泼风般地去了。
众军奔行数里,听见呐喊厮杀声渐稀,方略略安心。谢傅王举袖擦一把冷汗,道:“究竟是哪个部族这样大胆?”卫队长皱眉一刻,道:“乱子是从东边起来的,东边有宏襄吉部,阿刺别几部的营地……”谢傅王举鞭一劈,怒道:“宏襄吉王公早就在怨恨王庭分给他的草场太小,一定是他!这大胆的畜生,明天我们就发兵,把他全族杀了!”众军又累又惊,听老王这么一说,都恨得咬牙切齿,举起手中刀枪,大叫道:“不错,把宏襄吉人全都杀了!”
忽听马蹄声响,有马群自远至近而来,卫队长连忙命军士整队相应。有人眼尖,远远便看清了镶红旗纛,叫道:“是阿曼公主的旗号!”
谢傅王听说是自己女儿,犹如得了天上的珍宝一般,连忙排开众人,亲自纵马上前,叫道:“阿曼,是你么?”阿曼远远地高声应道:“父王,是我!”谢傅王喜得在蹬里跺足,喝道:“你快叫你的驸马,把中军大军调来!”
阿曼驰至近前,哭道:“父……父王,谢如璋那贼奴才,叛变了父王啦!”谢傅王听言,惊得浑身如被冰雪,喝问道:“你……你说什么?”阿曼举起鞭子,一鞭抽在跟在她背后的五焰灵巫脸上,喝道:“狗奴才,快说!”
那灵巫此夜受尽了劳苦折磨,方才又挨了无数的鞭子,阿曼这一鞭虽然不重,却也将他抽下了马来。他也到了万念俱灰的时候,竟不挣扎,只趴在谢傅王的坐骑下,有气无力地道:“是……是左相……不,是那谢如璋今夜要奉玄玉符祭神,因此将王庭中军调入了至那圣窟之中,要杀万尸动十二星阵,炼化人符……”
谢傅王听得“玄玉符”三字,白眉毛动了一动,忽有神采从枯瘦的眼皮下放射出来。阿曼在旁边哭道:“我……我听说此事,连忙赶去窟中,想要截下中军,责问谢如璋。不想他一听见窟外异动,便放下了渊中截蛟闸,现在船也进不去了,人也进不去了……”其实她想到窟中去,兴师问罪是有的,却没有打算截住丈夫调遣中军,反倒想着既然丈夫在图谋重宝大事中,自己自然要得首功,因此毫不曾向王庭贵戚们商量,自行便进了至那窟。待碰了一鼻子灰以后,方想着要回来寻父王作主。她要在父王面前卖好,便又向身后示意道:“我只将中军一部截了下来,来王庭救驾,但是刚才……又被敌军冲乱了后队……”
谢傅王看着她身后的零散马队,又眺望熊熊燃烧,摩焰截天的措峨山谷。马群在火焰中哀鸣,人们在浓烟内哭喊奔跑,自己的黄金大帐隐隐绰绰地在火光中摇晃,无数珍宝被吞噬在烈焰之中……他年轻时也是身经百战,指挥若定的统帅,但现在看着这样灭国绝祀的大灾难,也是心头激荡,胸前一窒,心房大悸搏动,痛得在烈风中扑倒在马背之上。阿曼惊叫道:“父王!”
谢傅王捂住胸口,眼睛却硬瞪着不肯闭上。他死死地瞪着他的女儿,他的王公,他的军将,看他们惊慌失措的眼睛。但是那惊慌却不是为了他!在他们的心里,他的性命,还比不上一个草原上卑贱劳作的奴隶!他们所衷心担忧的,只是他的权势,他的王座!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自家的性命更重要?保住了性命,就能保住这一切的尊荣富贵,万众授首!
他的目光漠然地扫过广袤天宇下,烈火熊熊的草场,恶狠狠地,不顾一切地盯住了在烟气中隐隐高耸的措峨山主峰,即将炼成的绝世宝,便在其中!他探过手去,一把捞住女儿的胳膊,嘶哑地道:“我要是死了……王位就是尔班察的了……”
阿曼吓得呆住了,木木地支住父亲的胳膊,忽然听到侦骑在远处大呼奔逃,叫道:“快走……敌人来……”呼喊声戛然而止。那支神出鬼没的黑骑军已从一条干涸的河道中穿了出来,千骑如龙般疾驰过来,前面数骑亮出数十只短水龙,向他们霍霍地喷出一股股又黑又腻的荒原石油!后面千骑立时弯弓搭箭,箭簇带火,尾杂硫磺,顷刻间便烈火如雨,向他们这处马队倾泻下来!躲避不及的左翼卫士们立时被滚滚而来的烈火包围了,惨叫声响彻天地。卫队长手疾眼快,一把将大口喘气的谢傅王抓了起来,横搭在自己的马上,挥矛拨打着空中飘舞的烈焰火星,忍痛喝道:“快跑!”
众人在冲天而起的火墙间,夺路狂奔。幸而烈火也阻碍了那支黑骑军的行动,没有追击过来。阿曼策着□□惊马,死死地盯着前面父亲在黑烟火星中飘舞的白发,那是她半生的指望,活命的依傍!
谢傅王见女儿不离不弃地追随在自己左右,虽是被烟气呛得涕泪交流,火星灼得满身伤痕的,也露出了一个枯干而快活的笑容来,在呼啸风声中勉力嘟囔道:“关了断蛟闸,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圣窟里多少机关,他们……他……懂得什么!”
他不管惊马疾奔颠簸,不理战场态势如何,只奋力在颈上摸索,拉出了一条黑色皮索来。一直盯着他动作的阿曼忽觉眼睛一亮,便见索上系着一个红艳皮袋,父王从袋中掏摸出的,正是当初她的丈夫献上的辅国异宝辟尘珠!
第59章 续命灵符
搓峨山谷被烧成一片火海,至那窟中的人并非毫不知情。但是入窟的万余军将,俱被谢如璋用尸毒咒杀成了僵尸。灵巫们不懂国事,更不知厉害,只觉自己全心奉神,便能为国攘灾,因此对左相的行事并无异议。
那圣窟最重要的祭殿,唤作圣明殿,依天然山洞凿成,以数千人力攘起十二根巨柱,支起殿上穹顶。顶上镶嵌水晶,作成日月星辰形状。窟间四周开凿出暗道,灌注水银,使日月东升,星辰流转,极是人间奇景。大殿正中用巨石搭成三层祭坛,一条祭道两侧,遍插镶星铜灯,上插牛油大烛,光明灿烂得如同银河一般。
谢如璋换了粗布白袍,跣足散发,率着窟中仅剩的灵巫,走进灯火辉煌的大殿之中。仰望岁星方位,步步踏罡,在祭道上穿行礼拜一刻,终于踏到了祭坛之旁。两名守在坛边的灵巫上前一步,一人捧着一个熊熊燃烧的黄铜火盆,跪下身来,举至头顶,高声唱诵道:“奉我神明,祭我圣颜。天成灵窟,筑祀万邦!”
众巫长跪叩首,谢如璋接过身后灵巫供奉的香料,虔诚地燃在盆中火焰之内。那火焰顿时窜得老高。两名灵巫站起身来,躬身退下,举着火盆绕着十二根巨柱缓步穿行,点燃柱上巨藤一般曳出的火把。顿时,浓郁的异香在宏大的殿堂中弥漫开来。无数低沉的吼叫声,在殿外隆隆地响了起来。
谢如璋等人充耳不闻,只向着祭坛叩拜不已。三重祭殿之外,渊涌如浪,方才入窟的万余军将已被尸毒炼成了僵尸,擦擦迈步,井然有序地往渊间滑跃而去。渊中青黑尸气翻涌,蒸腾而起,淹没了祭坛,宛若旋涡一般,在坛上奔腾流转,地底隐隐有轰鸣之声传来。谢如璋喜容满脸,再次向祭坛深深地叩拜下去。
灵巫们扳动机关,祭坛地面缓缓地打开,万道尸气一涌而入。青黑浓雾间,一座巨石雕刻,金光四射的六臂神像缓缓地升了起来,浓黑的暗影,映在了四周的巨柱之上。那巨像宽额方颌,长眉高鼻,头戴光华灿烂的宝冠,身着华丽的流苏锦袍,颈上结着大串耀眼夺目的宝石联垂;巨大的眼眶之中,嵌着两块闪烁生光的玄玉。
巨像四手举向天空,作火焰之形,另外两根则向前伸出,手掌虚握,中心扣着一人,正是双目轻阖的沈渊!他已被灵巫们洗净了身上血污,换过了衣饰。薄纱遮体,胸膛半露,手足皆用火印烙上了符咒,双臂被锁在神像掌间,又兼尸气镇体,再也动弹不得。胸前坦露出的玄玉符正与石像的眼珠交相辉映,忽地同时大放光芒!窟中本如水流一般翻腾奔涌的尸气,忽忽聚集,变幻作火焰之形,在神像周围烧灼起来。
谢如璋步上祭坛,环视左右,见灵巫们在殿下各持祭仪,并不敢乱走乱动,更不敢冒渎神像。大是得意,微笑着走近神像,在玄玉光晕之外,向吊在神像臂中的沈渊低声唤道:“公子……轻澜公子,身上可还受用么?”
沈渊长睫微动,慢慢地睁开眼睛,侧过脸来,看见谢如璋面容枯槁,却向自己堆出了一脸志得意满的笑容。他此时肢体尽废,只剩头颅可动,早已到了看尽生死的时候,并不为谢如璋的志得意满而动气,缓慢无力地道:“还好……你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谢如璋微笑道:“一日一夜。”沈渊闭上眼睛,平静道:“很好,你出窟之时,当能看得见烧成了绝地的危须王庭。”
谢如璋压着声音,桀桀轻笑,得意道:“那与我又有什么相干?”沈渊重又睁开眼睛,眺望着穹顶上流动的星河,淡淡道:“不错,不与你相干。因此你我人各有志,各取所需,那也好得很啊。”
谢如璋听言一呆,想想却也无话可答。只觉自己殚精竭虑,小心谨慎地在深山绝谷中苦熬两百余年,虽是为了长生不老的凝魂重宝,早不在乎危须国中社稷如何。但如今被沈渊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将起来,便有自己穷尽万分辛苦,也不值眼前仇敌一哂的空落落感觉。他皱眉凝目,看了沈渊半晌,知道此时与他再作口舌之争,亦是无谓。又沉默一刻,见他的目光一直望向天顶,也随着抬头,看了一刻天顶上的十二星宫,微微笑道:“公子此时揣摩我危须天象之术,只怕也没有什么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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