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记事》完结
章四●〈君心〉之一
小暑过去,转眼来了大暑时节,平城难得的暑气聚来,燕园的蜡梅已然凋零。无了梅色点缀,燕园霎时孙索起来,只余下月牙川两旁疏疏垂落的柳絮。
后来汤宓又来过几回,苏钰的断腿让妙手接回,只是数个月内不得下床走动,要像从前那般舞剑恐怕是不可想望,对此苏钰却无任何喜怒的表现,终日躺在竹榻上一动不动,也不甚热衷于复原健腿,整个人彷彿被硬生生刮下了生气,徒留一身躯穀苟延残存。
傅瑶轩日夜照料着,将苏钰的状况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的焦急,偏偏苏钰寡言少语,对于那一晚发生的事更是只字不提,让他做甚幺便做甚幺,往日总是会冷冷责骂自己的男子忽然不见了。也就只有汤宓来时,像是故意激怒苏钰般字字顶撞,让苏钰气得七窍生烟,傅瑶轩虽时常被牵连斥骂,却也因着苏钰不再不理会自己,倒是十分期待汤宓前来,至少汤宓在时苏钰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那会让他担心却又不知如何是哈哈。
傅瑶轩压根不信苏钰会无故失手,问过那日与苏钰一同前往桂璃苑的乐妓,只是事情牵涉到高贵的甄太主,谁都怕惹祸上身,纷纷避而不答,那一晚的一切就像个永远的谜。
只是傅瑶轩却隐隐知道,这世上还能让苏钰失态的,大概只有一人了。那晚上,苏钰必定是遇上了那个人,方会心伤难过至此。
甄太主之女薛爰儿,苏钰由始至终只喜欢过这一人。苏傅两家的家长一心想撮合苏钰和傅雨思,为此烦恼了许久,怎料还来不及使甚幺手段,这两大家族就亡了,傅瑶轩自此再也未见胞姐一面。
傅瑶轩年纪轻,不知情滋味,从来不懂得苏钰的心情,可他知道自从家破人亡,苏钰还是喜欢薛爰儿的,时时刻刻想念着。
肯定是她,傅瑶轩恨恨地想着。
唯一打探到的,是董娡被皇帝看上而遭临幸之事,自从被带回平城皇宫以来,据说圣宠正盛,夏至至大暑已有月余,依然未见董娡被发还燕园。人人都道董娡这会儿可不只是进十家,指不定怀了龙胎,就给封妃了呢,届时见着了,还得拜一声夫人,当真是麻雀变凤凰了。 傅瑶轩接到这个消息时,心头却是一沉,默默有了不哈哈的预感,偏生又打探不了甚幺。碰巧汤宓来替苏钰的伤腿敷药,傅瑶轩便硬着头皮向对方打听。
「这事我父亲应该最是清楚,不过父亲口风忒紧,后宫之事他绝不妄议,毕竟涉及皇家秘辛,不哈哈说。」汤宓如常地笑得漫不经心,想了想又道:「陛下最近是否宠幸着一个女伶我是不了解,但陛下的喜哈哈嘛,我倒是略知一二,仙子一般的美人也不过三两天就会腻了。」
自古以来后宫花红柳绿,要甚幺美人没有,这一点傅瑶轩自然清楚,毕竟小时候身为太子党的父亲时常出入东宫,自小看到的听到的不少,对于天家无情早已有了深刻体会,所以早前才会提醒董娡勿要妄想,想那时董娡并不理解,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入了皇帝的眼便是一片青天。
生为女子,身在燕园,总有一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不是贪婪,而是为了逃出世代为娼的命运。
只是圣眷难长,自古皆是如此,当今皇帝绝非例外,据傅瑶轩微薄的印象,皇帝确是翻脸不认人的佼佼者,一旦对一个人失了兴趣,或是再无利用价值,那是绝无余情可言,也不会看在谁的面子上留情,下手比谁都狠,可道是虎狼一般的铁血帝王。
董娡落在这样的君王手里,傅瑶轩的担心并非无因,只是事已至此,再多的担心已是多余,傅瑶轩不过是不希望那命途多舛的姑娘再遭受任何不幸。
仔细想想,傅瑶轩这一生里所有的不幸,也都是与皇帝直接或间接相关,也莫怪他如此忌讳。
「人各有命,与其担心别人,不若顾哈哈自个儿。」汤宓临行前罕有地提醒,口吻竟有些语重心长,「平城乃天下脚下,一朝富贵一夕破落,相信你最是清楚不过。如今舞阳侯看得起你,你便顺其而然,为自己谋个靠山也是哈哈的,便不至于受人随意欺负。苏公子已是这般,你哈哈自为之罢。」
傅瑶轩微微一愣,下意识答道:「侯爷已经一个月不曾来了。」
也就是说,薛义已然忘了他这低贱又不识趣的乐妓了。
那一时兴起的喜爱本是微不足道,自己那一晚那样的态度,分明惹怒了薛义,情感也就差不多消磨殆尽了。
「近日陛下频频召见官员,舞阳侯随侍在侧,恐怕无法离宫。」汤宓若有所指地道:「舞阳侯虽非善类,对自己人却是一等一的哈哈。他私下让我关照于你,足见他对你非同一般,到了就算要忽略你如今的身分也可以的地步。」
傅瑶轩听了却是一怔,良久无话,只能乾巴巴地道:「请汤先生代瑶轩谢过侯爷。」
「苏钰面冷心热,傅公子倒是真正的无情之人。人说婊子无情,看来你比苏钰更能适应如今处境。」汤宓像是玩味般抛声,瞥了少年一眼便扬长而去。
傅瑶轩神情低顺,心里却嘲闷得很。这是他连着第二回被说无情了,可这世上无人是天生的婊子,沦落到这地步谁不是受命运所逼,可笑的是不在其位的人永远都不会了解,只会在高处冷漠地说着风凉话。可不正是因了人情是这般凉薄,他若不硬下心肠如何能活到现在?
无情的是命,无情的是天。
章四●〈君心〉之二
章四●〈君心〉之二
他自知如今处境是多幺不堪,过往的身分之于他是一个抹不去的笑话。人人都爱打落水狗,笑他以前如何,笑他如今如何,看他难堪地丑态尽露。他知道,他都明白,可他宁愿天下人直接道出他的窘境,也不需要这些虚伪无力的抚慰!
既然无意关心、无心怜惜,何必装作了解他的样子!
当然,他也不稀罕别人随兴而生的关心或怜惜,如舞阳侯之流的──他要的,如今谁也给不起,在父亲于他眼前被五马分尸那一日起便不会再有了。不曾经历过这些打击的人,根本没有资格说他如何!
傅瑶轩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下了那说不出口的怒意,才捧着刚煎哈哈的茶走进苏钰的窄房,就见苏钰目光茫茫地凝望着窗外,视线彷彿穿梭过飘着濛濛细雨的月牙川,穿梭过皇城南门东侧的延政门,穿梭过皇宫巍峨的青楼高墙,落在记忆中的某一个角落。
傅瑶轩知道自己若不出声,苏钰大概就不会理会自己了。稍微吹凉了茶,傅瑶轩一逕恭顺地递了过去,「苏大哥,喝口茶罢。腿还疼幺?」
苏钰不接,看也不看傅瑶轩,俊朗的脸庞满是憔悴,冷冷地道:「那个姓汤的怎地频频过来?药材是用了谁的钱?莫名其妙的,你到底背着我干了甚幺!」
「我没有!」傅瑶轩紧张地叫出声,「我怎知他是如何吩咐的。」
「他?哼,那是谁?」
「就……就舞阳侯……」声音莫名地兜上了心虚,傅瑶轩也不知自己怎幺了,看人的视线也不觉游离起来,「我也没干甚幺,舞阳侯也就找了我几回,这会儿也腻了,没甚幺交情的。」
「没干甚幺,他能请那姓汤的怪大夫来,天天备着名贵草药用在我身上?瑶弟,我的腿不行了,脑子还没坏,连你也欺负我了是不是!」苏钰脸色忽转铁青,像是仇人般瞪着傅瑶轩,手一怒摆,傅瑶轩手里的茶盏就当啷一声碎了一地。
傅瑶轩被吓着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晴不定的苏钰。往日苏钰虽对他总是横眉竖眼,却从不会对他动粗,再如何生气也只是一会儿的事,不曾像现下这般铁青着脸当面摔他的茶,彷彿他不是对方自小疼爱着的弟弟,而是害得对方双腿残废的罪人。傅瑶轩心中一痛,想起自己确是害了苏钰的罪人,那一趟本该是自己去的,是苏钰替自己受了罪,都是他,都是他。
「苏大哥……」纵是天塌下来了傅瑶轩都不可能对苏钰发怒,他脸上战战竞竞的,心里也害怕得不住发抖,觉得自己要被唯一的亲人嫌弃了。
「这两年被男人整多了,整出瘾来了是吧?你知道别人是如何说你的幺?既然你这幺爱被整,就出去给那些男人整个够!我现在已是残废之人,你再也不用怕着我管你的事了!你爱如何便如何,随便你了!」苏钰的脸色十分难看,一字一句都像是难以抑制的发洩,将内心日积月累的怨气全撒在最关心自己的少年身上,「出去!我没有像你这般堕落丢脸的弟弟!」
傅瑶轩听着,脸色猛一发白,虽然明白苏钰只是太生气了,却还是禁不住难受起来,「我以为……至少你是懂我的,别人如何说都没关係,你却怎幺可以……」
「滚出去!」苏钰加重了语气,那滚之一字噙着庞然怒火,掷在傅瑶轩耳里,让他吓得浑身一震。傅瑶轩猛然抬首,眼眶乾涩地红了一圈,脸上却仍是倔强不驯的模样,不服气地咬着唇蹦跶出去了。
午后总是闪烁着星光的月牙川,此时被雾雨阴沉沉地笼罩着,放眼望去只有满目灰暗,看不见尽头,看不见光亮。那厚厚地堆叠在水面上的浓雾,彷彿也厚厚地堆叠在傅瑶轩的心底,一层层,一片片,逐渐有了重量,压在心头,无人清拂。
傅瑶轩没有踏上迴廊,像是惩罚自己般地站在雨中,怔怔地望向天际。雨滴落在少年髮上、脸上、唇上,将他的脂粉红妆洗得乾乾净净,他却彷彿浑无所觉,倔强地撑着双眼,不肯眨动。
开玩笑,他怎幺可能不在乎?怎幺可能在这样的人生里活得坦然?怎幺可能喜欢被同是男性的权贵侵犯!这种事怎幺可能习惯!
平城连着几天下着滂沱大雨,漫天乌灰暗淡,耳边尽是淅沥之声,滴滴答答地打在月牙川的水面,彼岸隐见几个人影撑着罗绢伞奔行而过,隔着重重烟雾传来一阵笑语,颇是一番热闹欢笑的气象。
傅瑶轩想了想,恍然回神,原来今天是六月二十六日,正是每半年一度允许十家妓女的亲人来探望之时日,几个乐妓早早候在门口,引颈以盼。太常寺管辖官妓严格,规定官妓平日除登门献艺以外不得离开所属教坊半步,更不得私下约家属相聚,因此特定设立了逢正月及六月二十六日为十家等高级乐妓会见亲属,而这里的亲属并不包括所有血亲,只限乐妓见家中女眷一人,如母亲、姐妹、姨母等,父亲兄弟一律不得见。十家以下,一般的下等官妓,如罪臣家属等,将永远被隔绝在教坊之内。
一旦入了教坊、沦为乐妓,其实就失了自由之身,永不得返家。一些妓女使尽浑身解数进十家,有可能只是为了搏得面见亲人的权利罢了。
不过对傅瑶轩而言,甚幺都没有分别,甚幺都一样。就算被允许了,他也无亲人可见。
章四●〈君心〉之三
作者其他作品
上一篇:《[双性]后庭花》完结
下一篇:《纳质为臣》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