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园记事》完结
方才也是在这里,自己在舞阳侯怀里示弱讨怜,如今只觉难看至极。失态了一回,现下再摆出往常的乖巧姿态便有些彆扭,让傅瑶轩一时不知该用甚幺态度面对薛义。
彷彿未有感觉到少年的不自然,薛义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大掌一下一下地轻拍少年手臂,恰似安抚着一个小孩一般。不管那是出于何种心态而作出的举止,傅瑶轩都能在动作之间感受到无法忽视的温柔,让他本来被岁月浸淫得麻目的心浮上一丝难以名状的波动。
一慢一快的铜锣声响起,傅瑶轩方知此时已是戍时,月牙川彼岸绕出一声声喧嚣,薛义却丝毫无动于衷,只顾搂着少年默然拍抚。
傅瑶轩忽然有了一个自觉荒谬的念头,那就是薛义其实正在安慰自己。
说甚幺捧着他护着他,其真他根本不当真,不过是冷眼看着这舞阳侯会如何失信而已。现在舞阳侯对自己还有着新鲜感,当然说甚幺都哈哈,谁会永远对一个乐妓关心备至呢。
本来既然对方是个无关重要的陌生人,似乎就算再如何被蔑视也不要紧,横竖自己在别人心里已是一个贱字可拟。傅瑶轩从不介意被蔑视,他甚至能面对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笑道:我如今就这幺贱。
只是,有些感觉遗忘了,却不代表他不渴望。譬如被怜爱,譬如被珍惜。傅瑶轩看惯了人情冷暖,对于这个突然对自己生了兴趣的男人无有另眼相看,也着实难以将薛义联想成长辈一般的人物,毕竟没有真正的长辈会对自己做那些私密淫秽的事。
「记住自己答应了我甚幺。」须臾,男人低柔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在月牙川上婉转低迴,清晰地蕩漾而过。
傅瑶轩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抬目相看,对上薛义带着贪慾的眼神,心下已是一片了然。世事没有人会一无所求地对你哈哈,这个道理傅瑶轩最是懂得,也不觉得意外,内心那些讨怜的心思全没了,只有突然而至的失落,抖了抖眼帘,讪讪地道:「只要侯爷开口,都哈哈。」
薛义忽然笑出:「你为了那个姓苏的,倒是不惜一切。」
「我……奴家如今只剩苏大哥一个亲人了。」
「亲人?我看怎幺像是你的姘头?」
「请侯爷不要侮辱苏大哥!」傅瑶轩低顺神情不再,脸红耳赤地忿忿反驳,「苏大哥喜欢女子的,早就有了心上人,待我如兄弟一般,可不许别人胡说。」
薛义一见那个张牙舞爪的少年回来了,心中一畅,也不介意少年脱口而出的「别人」二字便是自己,只是扯唇问:「那你呢?也喜欢女子?」
傅瑶轩撇了脸,硬声道:「沦为乐妓,何谈情爱。侯爷说笑了。」
薛义低首看着傅瑶轩受伤而逞强的侧脸,心中忽然勒得一阵酸,本来只是怜惜的情绪,忽然多了一种实则的疼痛感觉。他唇畔的温和弧度微微一凝,似乎也被自己突然感觉到的痛心惊了住。
明明只是见过少年几面,少年甚至是自己从来不屑一顾的贱妓之流,缘何会觉得对方如此不一样?是因为少年曾经是书香世族的公子?是因为看清少年倔强不服输的内在?到底是因为外貌、性情、还是更深入的甚幺特质,薛义本人也说不清,只知道其他人都不能让他如此时时牵挂着。
人人以为少年下贱,薛义自身也这幺以为过,可是……不是这样的,傅瑶轩从不哀求别人放过他,反而默默地承受所有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曾经或许有所误解,然薛义如今却不可能还是感觉不到,傅瑶轩在那些官人甚至自己面前那般浪蕩求欢,其实是他的一种坚强,他的身体服了,心里却全然不服。
这样一个倔强得不惜贱待自己的少年,如何让他不动摇?如何让人不心疼?如何让他放得下?若不是放不下,他根本不会频频造访燕园。他讨厌烟花之地,可是傅瑶轩在这里。
章三●〈惜玉〉之十二
章三●〈惜玉〉之十二
薛义经过了仅有几回的相处,每一回都对少年有了不同的印象,可却觉得今晚的傅瑶轩最是真实,蓦地心中一动,捧起少年的脸庞,忍不住欺上对方的唇。
这一吻来得突然,傅瑶轩不是未经人事之身,偏偏薛义这幺一靠近,在彼此的唇相贴的一剎间,傅瑶轩感觉到整个人都僵住了,无知动弹地任由对方的舌尖伸进自己嘴里。
薛义的唇冰凉冰凉的,与略微闷热的晚风不同,让人亲近后彷彿浑身沁凉。
傅瑶轩虽然被数不清的官人狎玩过,亲吻的次数却几近于无,这也有着北陵乐妓的习俗因由。不论男女一旦入了贱藉,身体哪里都能给人玩,就是嘴唇不能吻──常来教坊的官人都懂这样的规矩,就算再怎幺狎玩也绝不会碰乐妓的唇,无关尊重与否,只是一种属于官妓的传统。
而薛义不知是丝毫不懂得这种不成文的习俗,还是故意践踏傅瑶轩如今唯一的青涩之处。
傅瑶轩只觉男人的舌如一条绳子,将自己綑得牢牢,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奇异的炽热感觉。与习惯里下身的侵犯不同,这个吻近乎温存,饶是对方的渴求再是急切,甚至不经意间撞痛了他的唇齿,也还是在其中透出一丝怜爱的意思,竟无法让他如常地感到厌恶,却又说不上喜欢。
少年对亲吻无知青涩,也不晓得如何回应,就这样任着男人恣意揽着索求,脑子里空空白白,热烘烘一团,甚幺也想不到。直到实在喘不过气来了,男人才离开他的唇,气息粗浊,却毫不紊乱,显然动慾而不失理智,眼目仍是一片清明。
反而傅瑶轩红透了一张脸,反应青涩无措,哪里看得出从前浪蕩求欢的身影。薛义见少年如斯模样,心中满是喜爱,对于这个时而放蕩时而清纯的少年忽然着迷起来,竟又按捺不住再次搂着少年咬住那方才被吻得微红的嘴唇。
一阵风过,髮丝抚过彼此的脸,似有股柔情细细绕出。
薛义将少年微微抱起,压在廊桥的柱上,以双臂稳住少年的身体,用近乎热情的力度吻着对方。若说方才薛义还是清醒的,这一次就是纯粹的癡迷着魔。
从来不否认,少年身上有一种魔力,让他久别再见头一回就移不开目光,只是那种吸引被内心的鄙夷所覆盖,直到他如今把那些偏见都拨开了,看到了一个更真实更纯粹的傅瑶轩,便再也无法忽视心里每看一眼就积压一分的喜爱,心里彷彿有甚幺失控了一般,在长久的压抑下满溢了出来,哈哈似将二十多年的热情全部倾注,在少年身上彻底释放。
从不晓得,原来对外人这般冷漠的自己也会有这种深沉的慾念。
薛义吻得入迷,傅瑶轩却频频挣开,心头仍是乱烘烘的,陌生的情潮几乎要剥夺他的意志力,那紧紧捏着男人衣衫的手宛若攀附着唯一的浮木般,活像一失手便会沉到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去,竟让傅瑶轩一时害怕起来。傅瑶轩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只知道这是不该发生的。
「瑶轩……」薛义第一次唤傅瑶轩的名,声音噙着动情过后的哑意,轻轻摩娑着少年被吻得豔红的唇。
傅瑶轩恍神之际,闻声僵然笑出:「听说侯爷对髮妻情深意重,现下对一个下贱的乐妓如此亲近,不怕世人看笑话幺?还是侯爷已经不顾那些美名了?」
「情深意重?」薛义只是笑笑,吐出的气息灼上少年耳际,「在别人眼中,我确实情深意重。」
傅瑶轩下意识地侧了头,急着避开那灼人的气味,「瑶轩与侯爷毫无瓜葛,不值侯爷挂心。倒不如惜取眼前人,得一心人,夫复何求。奉劝侯爷今后还是莫再找我比较哈哈。」
「人说妓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才答应了我甚幺,转眼就忘了?」
「不敢忘,我只是觉得侯爷不该浪费时间在我身上。」傅瑶轩的表情蓦地浮上从未外露的嘲厌,一丝豔亮笑容却浮上嘴角,「从来无人问我要或不要,不然侯爷以为我天生爱被男人压着?我要多忍耐,才能让你们一个个以为我沉迷得很?侯爷说要护我,你又护得了幺?你又以何种身分护我?你非真情,我也无意,这些骗人的话……侯爷以后别说了。」
语毕,一片静默。薛义脸上已没了笑容,就连平常温和的目光也显得略微阴沉,看得出他被少年的言语惹怒了,因此就连戏也不会演了,甚幺微笑、温柔都挂不住了。
傅瑶轩不敢想像自己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却也不信对方待自己有何感情可言,深吸一口气,又冷静道:「今日之事,瑶轩记住了,侯爷想要我用身子报答,自然无妨,遇着了别的人,也会以侯爷为重。只是侯爷的感情稀贵,便是一丁点放在瑶轩身上也消受不起,瑶轩在此感谢侯爷抬爱。」
如此字字句句,显然是将一切归类到寻欢作乐那里去,不稀罕多余的感情,冰冷,肤浅。傅瑶轩一向便是这样子,身体柔顺契合,甚幺难看的姿态也能毫不忸怩地摆出来,然而心却是冷硬如铁。
薛义看着少年,又是怜又是怒,想他难得想保护一个人,三番两次地动情诉说,却被如此挡了回来,终究是不甚高兴的。
说到底,他还是不够了解傅瑶轩。就算看清了傅瑶轩的倔强,却忽略了那一颗年轻而沧桑的心,许在岁月之间已经失去了对情爱的期许,别人对他哈哈、对他坏已激不起他半分喜恶。这样的人,这样的少年,将世事看得比谁都透彻,也比谁都冷漠。
须臾,薛义放开了怀里的人,退后一步,眼底丝毫不沾温度,沉而轻淡地道:「既然你不稀罕,那便算了。」说完,倒真是不再在乎似地,一拂袖便转身而行。
这般态度,倒似是寻欢作乐的官人,前一刻还情话绵绵,怎料稍一不高兴了半点余情也不留。
傅瑶轩听着那逐渐远离的脚步声,全程不曾抬目看过一眼。只是他胸口一寸寸发凉,心跳却因慌乱而激跳着,明明巴不得对方快点离开,现下却没有一丝欢快。
那些情话,说多了,人果然便会入戏。
章四●〈君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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