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
二人都不再说话,气氛变得有些沉重。靳白看了眼仍然跪在地上的凌云聪,与相对却不相视的另两个人,摇头叹气道:“真能折腾!好好的喜事,愣就闹成了这样!今日谷雨,早间佃户送来新茶,本当烹茶扫榻相谈甚欢,却偏偏闹得剑拔弩张一般,真是煞风景!”
李章这时已明白是自己太过小心戒备,才会一触即发,将话头顶进死胡同再也出不来。他看了眼兀自垂头丧气的司马逸,握紧了越来越不安的芷清的手,对司马逸缓声说道:“今日之事,原是李章多疑所致,请皇上恕罪!”说着他再次撩衣跪倒。
芷清早将双唇咬得全无血色,这时便也挨着李章跪下请罪道:“民女口出妄言欺君犯上,民女知罪!”
李章yù待再说,司马逸已不耐烦地再次将他扶了起来:“时未入夏,地上凉得紧,跪着不怕受寒么!”他边扶边冷淡地瞥了芷清一眼。
芷清心知司马逸所言非虚,不禁更加懊恼,竟被司马逸这一眼压得抬不起头来。
司马逸跟着又将凌云聪也叫了起来:“都起来吧!山里湿寒,跪出病来又都是孤的不是了!”
“属下不敢!”
凌云聪自司马逸拔剑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及至摔玉立誓更是起了一身jī皮疙瘩。这时再听他如此说,越发的战战兢兢。
司马逸卯时即已离宫,一路奔波赶到邙山,不及休憩又大费周章地闹了这一出,此时但觉意兴阑珊,更显得神困力乏。靳白察言观色,示意凌云聪近前,却对李章、芷清说:“我记得南院尚有间收拾好的空屋,不妨请皇上过去歇息!”
李章无言点头,芷清便先行告退回去准备。于是司马逸轻靠着凌云聪,神色恹恹地随靳白、李章向南院行去。
第124章 四
那日芷清不敢再怠慢,想起在木彝山中的旧事,特意进山采了新鲜菌子,与各色gān菌野jī一起,炖了锅浓香四溢的jī汤。司马逸睡了一会,果真循着香味而来,却对李章吃着的茯苓栗子粥更有兴趣,巴巴地让芷清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李章刚炙灸完,正懒懒地靠坐在chuáng头,见司马逸如此倒是放下了心里的不安。他一直想着之前的事故,考量司马逸的真实心意的同时,也对自己的谨小慎微颇为自愧。他虽然一直对自己、对他人说放下了过去,过去却如一块表面完好的疮疤,内里仍在溃烂发酵,渐渐变成了连自己也不敢碰触的巨伤,实则根本未曾痊愈。
想明白这些后,李章显得十分不安,想解决又怕触动,一个人纠结辗转,直至看见司马逸浑若无事地进来指着自己的碗向芷清讨粥吃。
“这是什么粥?这般寡淡!”司马逸一气喝了半碗,才咂着嘴挑剔地抱怨。
李章无奈地看着他:“这原是我的药粥,自不能过于甘腴。”
司马逸定住了动作,侧脸看着李章踌躇不语。
李章知他心思,起身放下空碗,低头看着桌面轻轻地说:“我确实忘不了那些。皇上的心思,我……明白,却不敢承认。每次想要接受,心里便疼得受不了……我,实非宽容大度之人。”
司马逸屏住了呼吸,想着他的挣扎,无奈冷却的心又再热活起来。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只是热烈地盯着李章的后背,紧张得双手握出了汗来。
李章静静地垂头立着,沉淀杂乱的心绪,撕开心底的硬痂,bī着自己直面疮痍。
“对皇上的不信任,早已习惯成了本能。无论皇上如何不认可,你我之间终是横着一条跨越不过的鸿沟,填满了过往的恩怨,难以消弭。我不知是否该忘却,更不知如何才能忘却……”
李章越说越黯然,司马逸则越听越紧张,正犹豫着是否该说些什么,就见李章突然转身面对他道:“皇上为何非要如此执着?!”
他愤愤地直瞪着司马逸,心里却是连自己也一同恨了起来。
司马逸满心忧惶,在李章执拗的目光下喟然长叹道:“孤是舍不得啊!从前舍不得放手,惹你憎恨。如今却是舍不得你的才华,你,你也不肯接受么?”
他说得极为小心,生怕又再不自觉地碰疼了他的痛处,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热烈期盼。
李章难以觉察地震动着,竭力克制着不断jiāo战的两种心绪,努力放平声音道:“我已有所承诺。况且朝中有靳大人与穆将军,北疆有苏将军和平将军,实在无需李章……”
“请做隽儿之师!”
司马逸不等李章说完,已又一次郑重相请,拱手当胸一丝不苟。
李章顿时停住了呼吸。
“孤希望,隽儿能比孤做得更好!”
李章垂下了眼帘:“皇上已是一代明君。”
“却终究心有遗憾!”
李章终于不再逃避,抬起眼睛直视着司马逸:“皇上确是真心?”
“是!孤已以娘亲为誓,你,你还信不过么?”
“李章罪过!”
“孤不怪你!你说忘不掉,那便记着罢!孤也会记住,以此为鉴!我们,便从今日始,另起一段新的人生,你,是否愿意?”
李章久久地看着司马逸,心中仍有疑虑,却终是点下了头去:“李章愿意一试!”
司马逸终于放下心来。他再也抑制不住畅快的心qíng,放声大笑了起来。
靳白芷清听见动静过来细看,正见到司马逸叉腰仰头畅笑不止,而李章轻抿的唇角赫然亦含着淡淡的笑意!
建平六年夏中,司马逸亲携司马隽赴邙山拜师。司马隽满心好奇,一路问东问西,司马逸却一概不予答复,只要他敬重师傅用心向学,不可惹师傅生气,硬是将司马隽的好奇心吊到了最高。
李章长身立于山门之外,芷清依着他站在一边,远远看见人影渐清,方才跪地迎接——虽是简行,司马逸身后仍是跟着一队禁卫,当先的更是大将军穆严。
其时芷清已怀孕三月,害喜十分严重,李章本想让她留在屋中,她记着上回的教训,坚持出迎。
司马逸近前亲手扶起李章,对芷清略略多看了一眼,开口免礼。司马隽站在父皇身后,挑剔地将李章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他身形单薄面容清俊,看着十分文弱安静,毫无穆严甚至是孟尧頫\的昂然慷慨,甚至比不上寻常的禁卫,不禁就起了些轻视之心。
他长得极像司马逸,只是眉眼间少了少年司马逸的yīn沉冷漠,显得颇为开阔天然。他很早就听过关于李章的传言,却始终语焉不详,谁也不敢对他细说,包括他的母后。小孩子玩心重,对这捕风捉影般的传言并无多少追究的长xing,宫中既被禁止谈论,他也就很快放下了。及至成逆为祸,局势一度十分紧张,他在后宫也听到了不少风声,与穆青史去问穆严,穆严只让他们专心学业,但他益发严肃的神qíng与无瑕过问功课的忙碌仍让两个孩子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穆青史当年亲眼看着家人被绑,小小年纪已记住了血海深仇,因而比旁人更关心战事的进展。司马隽为了穆青史,时常偷藏于御书房一角,将听来的议论学说给穆青史,次数多了,他便又记住了李章这个名字,对他益发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