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少年人脸上有一刻显得茫茫然,仿佛迷了路的小孩子,很快又qiáng笑着说道:「我……我有地方落脚,多谢管家爷爷。」欠欠身,小小的身影步下台阶,很快便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门房的小三子凑上来也看了看,好奇地说:「那是谁啊?都在门口坐了三天了。」管家一伸手,在他头在狠狠打了一掌说:「哪有你的事,我让你把门前扫一扫,你就推三阻四,倒有时间管这个,不想gān了是不是?」小三子吐吐舌头,悄没声息地跑远了。
管家看看少言离去的方向,摇摇头,叹道:「作孽啊。」
……
少言走到拐角,看着街上车水马龙,忽然觉得一股热气就那么没有预兆地冲上了眼睛,忙吸口气将泪水压了下去,找了一个不妨碍人的地方坐下来,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挺住啊,要挺住啊,丁少言!才三天,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娘亲还在家里等着你的药。你是男人,不能就这么放弃。」
半晌,他抬起头,向路边小摊的大娘要了一碗水,打开了怀中的小包,掏了一块饼,饼早已是冷的了,硬且无味,他却浑然不觉,就着水,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谢过了好心的大娘,少言坐在路边不停地思量:总在丁家门口等也不是办法,包里的饼就快吃完了。身上的钱说什么也不能花,回去的时候雇车要用,也可以快一些到家,看来只能找份活计做了。
打定了主意,跳起来拍拍自己的脸,qiáng打起jīng神,又向人流深处走去。
……
林掌柜坐在柜台后劈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愁眉苦脸:文伦这小子不知又跑到哪去了,书不读,生意的事也不上心,将来这诺大一份家业该如何打理。
小二将客人的饭钱jiāo过来,林掌柜收了,又继续愁眉苦脸:都十五岁了,整天只知道和一帮混混在街上闲逛,招猫逗狗,现在每家父母提起林文伦都是一脸不屑,将来的亲事该怎么办?难道要去几百里外找个不知根底的?
想了一会,只觉得头越来越疼,只好收起了这个念头,拿出账簿,正要核对一下,忽然看见门口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只有四五成新的蓝布衫子,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包,一脸的小心谨慎,仿佛装着宝贝似的。
那少年进来后,四处大量了一下,便直向柜台走过来。好漂亮的一个娃娃!林掌柜在心里暗叹,珠圆玉润的天庭,高鼻梁,长长的睫毛围住了剔透的黑眼珠儿,这么一转,使人如三伏天喝了冰水般涤dàng廓清。美中不足的是脸色略嫌苍白,身子骨也太过单薄一些。
少言走到到柜台,向林掌柜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问道:「老板,我想找份活计做。」
此言一出,吃饭的客人倒有大半转过头来看着他。从来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少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愈加窘迫不堪,下意识地又把怀里的包搂得更紧。
「你?」林掌柜上下大量了他一眼,说道:「小哥儿,我们这里不缺人,你去别的地儿找找吧。」
少言急了,跨前一步说:「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很能gān的,挑水劈柴,洗衣做饭,我都可以的。我不要工钱,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成。」
林掌柜叹口气,温和地说:「小哥,不是我不用你。看你的年纪,八成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快回去吧,省得家里大人心急。」
「我不是偷跑,我是来找亲戚的,我娘……她也知道。」
「喔,」林掌柜摸着下巴说,「来找亲戚,你一个人?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
「十一?看起来不像,你家在哪儿?」
「山yīn县,白水村。」
「山yīn?」林掌柜大吃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那可有几百里远,你一个人来的?」
「嗯。」少言点点头。
「你亲戚呢?」
少言面有难色,说:「没找到。」
林掌柜脸沉了下去:「撒谎!没找到你还不回家,留在京城里做什么?」
少言盯着自己的脚尖,吞吞吐吐地说:「找到了,可是他们……他们不认我。他们不认我,我就拿不到药,拿不到药,娘的病就治不好。我想先找个地方落脚,明天再去看看。」
林掌柜看着红晕已经漫到了他的耳尖,连露出来的一段颈子也蒙上一层粉红、更衬出玉一样的底色。心中感叹,若是自己的儿子有这孩子一半文静乖巧,自己早将他宠到天上去了。
将少言拉到了柜台后一间小屋子里,让他在椅子上坐了,慈爱又带点责备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一个人在京城里乱跑?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会的,出门前师父告诉我:不要搭理陌生人,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能跟他们走。少说话多看多想,找活计也要找客栈饭店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比较不会被骗。」
「山yīn县那么远,你怎么来的?」
「走着来的,路上也有好心的大叔会捎我一程。」
「你先在厨房帮忙吧。」林掌柜摸摸他的头顶,叹口气,同意了。
……
林文伦偷偷摸摸地打开后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qíng景,厨房后的空地上,一个小孩蹲在大大的水盆旁边,胸前系着围裙,双手拿着碗碟用力地洗,几绺打湿的头发垂在额头前,小小的粉红舌头尖伸了出来,抵着上唇。
「你是谁?」林文伦站在他前面,单脚拍着地面。
少言抬起头,眼前是一个高头大马的少年,一脸审贼的表qíng,这便是林伯伯的儿子吧!他忙站起来,将手在围裙上蹭蹭,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少爷!」。
「少爷!哈哈哈。」林文伦忽然心qíng大好,伸手掐了掐他粉嫩粉嫩的腮,「不错,小子够上道。」林文伦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了,看着他又蹲下来伸手去够水盆另一边的盘子,「喂喂,你小心点,那个盆淹死你都够了。」
少言笑笑,很勉qiáng地够到了盘子,开始洗刷起来。
林文伦几次搭话,看少言要么不说,要么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一两个字,啧了一声,说:「没趣!」念头一转,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串红艳艳、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少言正在努力地洗着碗,忽然一串糖葫芦伸到了他面前,抬起头,是林文伦的大大的笑脸。
「给我的?」少言脸上放光。
「本少爷心qíng好,分你一个。」林文伦笑得灿烂。这小鬼长得还真是好看,看上去就想让人掐两把欺负一下。
少言左看右看,终于选定了一个,张开口咬过去。林文伦的手却在他合上口的那刻缩了回来,少言「啊」的一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一丝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林文伦笑得直打滚,指着少言说:「真有你这样的笨蛋啊,笑死我了。哈哈哈。」
少言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只在眼里转来转去,看了看还在捧腹大笑的林文伦,终于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刷着盘子。
林文伦笑够了,站起来,踢踢少言,不耐烦地说道:「喂,说话啊!」少言抬起头问:「少爷有什么事吗?」
「你认不认字?」
「认得一点,我娘有教过我读书。」
「我们来做个jiāo易,你帮我临一张帖。」今天玩得太晚,忘了临帖,若不赶快补上,等一会儿老爹又要唧唧歪歪。
「这种事怎能由别人来做,还是自己亲手写比较好。」少言疑惑不解。娘教他识字时,每天必须临十张帖,少了一张也要被打手心。「我娘常说:『临者,师以法书碑帖,求其形神具象也;立者,得帖意之神为己所用,以奠根基。』」由别人替自己临,那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