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少啰嗦。」林文伦最讨厌人像老夫子一样满口说教,「做不做?我给你钱。」平日里,让别人替自己临帖,都是一张一两银子。眼前这个小鬼看起来就像是没见过世面,一张给他半两他就该偷笑了。
少言眼睛一亮,挣扎了半晌,带着沉重的负罪感说:「我帮你临。」
「你要多少钱?」林文伦已经把手伸到钱袋里。
少言又吞口口水,看看林文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要一串糖葫芦!」
第二章
京城的黎明也是带着富贵气象,太阳在前一刻还是huáng橙橙,害羞似地在东方露出半边脸,只一眨眼,便整个地跳了出来,大刺刺地照在琉璃瓦上,更显得金光万丈瑞气千条。黑夜的寂静消逝得无影无踪,清冷的大街突然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人群挤得水榭不通。
当一缕阳光悄悄爬到林家客栈的围墙上时,后院的一扇房门咿咿呀呀地打开了,林文伦走出房门,伸个大大的懒腰。一夜好睡,醒来更是神清气慡,拿青盐简单漱了口,便兴冲冲地往柴房跑去。
「大眼睛,大眼睛!」一掌拍开柴房的小门,没人!只有小chuáng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林文伦挠挠头,关上门,转身跑到厨房中喊:「娘,那小子呢?」
林大娘看他进来,窜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兔崽子,一天到晚不着家,只会胡混,也不帮着打理生意,哪天我和你爹两腿一蹬,看你怎么办。」
林文伦只是装腔作势地哎哟两声,身子一矮逃脱了他娘的魔掌,看少言不在,嬉笑着和厨房几个人打了招呼,顺手拿了个包子跑远了。林大娘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在后面又恨又气地喊:「中午别忘了回来,有南边来的荔枝,顶新鲜!」林文伦远远地应了一声。
客栈刚开门,林掌柜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伙计在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把放得不正的桌椅动一下,看见儿子跑了进来,忙迎上去,稳住了林文伦,笑逐颜开:「嘿,儿子,今个儿一早你老师就对我夸你,说你的字大有长进。你……」
林文伦打断他的话,只是急着问:「爹,昨个儿来的那小子呢,去哪儿了?」
「去哪?」林掌柜想了想,「他说去城东找亲戚,让我准他两个时辰的假。」
「城东?他在京城里有亲戚?」
「有啊,他来京城就是找亲戚的。不过听说他那家亲戚好像不认还是怎么来着。」话没说完,就看见儿子已经又跑走了。林掌柜追到门口,看着儿子啪啪大踏步向前跑着,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抽长条的时候,都是竹竿似地瘦,唯有林文伦,膀阔腰圆,两条长腿,身高也较同龄人高了不止一个头,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一张老脸上满是骄傲与宠溺。
林文伦一口气跑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后知后觉地停下来,刚刚只听爹说是城东就跑了出来,可是京城这么大,光是城东也有几千几万户人家,哪一家才是大眼睛的亲戚。不由得有些丧气,要接着走,不知去哪里,要回去,又不甘心,想了想,突然一股气堵在了嗓子眼里,恨恨地说:「都是这小子害的。」
初升的太阳照着gān硬的地面,偶尔一阵沙尘扬起,呛得路人咳嗽几声,捂紧了口快步走过。林文伦额角已经泌出了细细的汗珠,身上一热,心里更是烦躁。正在彷徨无策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人群中穿梭着的小小身影,还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
不同于一般孩童走路时麻雀似的蹦蹦跳跳,他看起来像是走得颇为艰难,一步一步,虽不停顿,却像是有石头压在背上似的沉重。
少言一边小心地躲着街上来往的人群,一边盘算:在客栈里找了个活计,吃住都解决了,眼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拿到九神丹。可是丁家门户森严,他连那扇朱红大门都跨不进去,除了坐在门口消极地等也实在想不出其他方法,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丁家老爷?况且,就算见到了,丁家老爷又岂会因为他几句话便会将药给他。
「丁家老爷」,这样称呼自己的父亲似乎不妥,可他也实在没有办法唤一声「爹」。人们总说孩子和父母是天生的亲近,那份慕孺之qíng不论相距多远、相隔多久都斩不断,仿佛有着一种神秘难解的联系,视之如陌路更是难以想象。
自小与娘亲住在那个小村庄里,每每有人知道他是没有父亲的孩子,眼神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怜悯。对于这样的眼神,他是古井无波,既不着恼也不遗憾。「爹」!太过虚无飘渺的称呼,他从不期望也未曾有过幻想。有了亦亲亦友的娘便足够了,何况,娘落到今日这般窘境,全是那个人一手造成。
脑海中掠过娘亲那姿容绝世的脸,芙蓉面柳叶眉,翦水双瞳一动之间便是百媚生。
「李家有女初长成,天生丽质难自弃。」娘亲十六岁及笄,外祖父献宝似地广邀宾客,打算为娘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那一日,李府席开玳瑁,庭设芙蓉,青玉湖畔,芍药花前,一袭轻绡隔断众多目光。幕后,佳人素手轻拨,一曲《有所思》婉转低回,让当时宫廷乐师惊为天人,「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不胫而走。
名声是出去了,祸事也跟着上门,丁家派人来提亲。
外祖倒还清醒,懂得「齐大非偶」的道理,更何况京城中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丁家这一代主事为人yín恶,难道真要把呵护了一十六年的宝贝女儿送进深深庭院做第二十或二十五房小妾,过着红颜未老恩先断的日子?
丁家的人也没有多说,只冷哼一声便走了。一个月后,诺大的李家便贫困落魄到比乞丐尚有不如,外祖一病不起,明知是丁家在背后动了手脚,却也无可奈何。为了一大家人的生活,娘亲最终还是跨过了那道大门,连顶轿子也没有,是捧着琴自己走进去的。
想起娘,他的脚步一顿,娘的身体怎么样?还有没有咯血?这次来京城并没有告诉娘,不晓得她会不会生气。若只是高声斥责还好,就怕娘不言不语的,暗自抹泪。
正想着,忽然眼前一暗,一个高打的人影阻住了去路。少言吃了一惊,抬头看才知道原来是林少爷,脸冷得赛雪欺霜,浓重的眉毛挑起,明显地写着「我不高兴」几个大字。
「少爷,」他叫了一声,「好巧!」
「巧什么巧!我是来找你的。」
「有事吗,少爷?」少言愈发恭敬,这位少爷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还是顺着一点。娘说过,姿态低一点无关紧要,隐藏了傲气,可是不会折损了傲骨。不要怕人看不起,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低到尘土里也可以开出花来。
听到他一口一个「少爷」。林文伦心里火更大了,从小生在客栈里,什么人没见过,哪个是诚惶诚恐地奉承讨好,哪个是漫不经心的敷衍,他还分得出来。这小子表面上毕恭毕敬,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找不到一丝谄媚。
勉qiáng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火,试着扯出一个笑,说:「都说了别叫我少爷,叫我一声林大哥,我带你去见识一下京城,这地儿我熟,好玩的多去了。」说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想他林文伦什么时候这么费尽心机地去讨好谁。
少言到底还是小孩子,听见有好玩的,大眼睛熠熠生辉,露出一点点渴望来,又顾虑地说:「林伯伯只给了我两个时辰,我得回去,厨房还有好多活没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