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十三爷!」稀稀落落的问候声,有人站起迎接,有人不闻不问,有人察言观色。丁家换主子,难为的还是他们这些下人,服从新的是理所当然。但旧主子就在眼前,不尴不尬的,太亲密怕招新主子的忌,视如陌路又怕落个人一走茶就凉的名声。
「嗯。」少言走到桌旁坐了。一眼扫过去,这两日联络的十几个掌柜到了八九成,另有几个从来就是八爷的心腹,他本来也没指望,来不来无关大局。
用盖子轻轻拨着漂浮的茶梗,少言并不急着说话。适度的沉默,造成压迫感,对建立自己的权威是必要的,就比谁沉得住气。况且,他今天来并非求恳或谈判,他是来下命令的。
十三爷只是喝茶一句话也不说,更加让人心里忐忑不安。不到一刻钟,便有人受不住这异样的气氛,嚅嚅地开口:「十三爷,不知您今天找小的来……」
少言轻咳一声说道:「我今天找你们来是有一件事要jiāo待下去。」
有人不屑地撇撇嘴,丧家犬还这么嚣张!
这些动作自然没逃过少言的眼睛,他心中冷笑,这场仗谁输谁赢现在还言之过早。丁家主事的位子就摆在那里,坐上去容易,想要坐得稳坐得牢靠,可不是一天两天或是凭一堆会武功的手下就能做到的事。
「天色不早,因此我就把话挑明了。」少言放下茶碗,直视着众人说道:「丁家现在的形势每个人都心里有数,不用我多说。五爷暂时龙困浅水虎落平阳,初初看上去是处于下风。但各位都是明白人,不然也做不了丁家的掌柜。因此,我要各位仔细认真地想一想,五爷是否会就此雌伏?凭五爷的本事,翻身的把握有几成?八爷他这个位子是不是能坐得长长久久?」
众掌柜默不做声,在心里估量一番,不由得暗自点头。要说八爷也是个人物,无论经商还是其他,为人和气,笑眯眯的一张脸,chūn风化雨,轻易就博得无数人的好感,更兼长袖善舞,在京城里可以说是左右逢源,极为吃得开。但说句良心话,比起五爷来,八爷确实是差了那么一点。心机差一点,手段差一点,毒辣差一点,这些一点一点加起来,注定了他比不上五爷。
少言的口气异常温和,「五爷当主事这两年来,多亏各位尽心尽力地辅佐,收上来的银两一年比一年多,生意已经做到了西域。前些天五爷还跟我说,打算在你们之中挑几位发放到外地,掌管一省的事务,没想到……」
财势迷人,听十三爷如此说,听者不由神色一动。五爷要挑几个发到外省,那可是天大的美缺。
在京城,上有主子下有账房伙计,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想暗中捞一点都缚手缚脚。出了京可就不一样,一个省都在自己掌握中,天高皇帝远,说的话不是圣旨也圣旨了,自然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落入口袋。
但横亘在眼前的困难也是显而易见的。本来五爷和八爷争位子,这只能算是丁府家务事。他们这些领人粮饷的,只需把上面jiāo待下来的事做得稳妥即可,若是真的在里面cha上这一脚,想抽身可由不得自己了。更何况,若是押错宝五爷不如预期,别说外省,这掌柜的位子也怕保不住。
他们的思量少言看得一清二楚,他笑笑,接着说道:「各位平日里和我的来往比五爷还要多一些,也算十分了解我的为人。各位说,我和八爷比起来如何?我若要争这个位子,谁赢的成面大一些?」
至不济也是打平!众人在心里说道。论心机论智谋论驭下的手段,十三爷比起八爷来只高不低,让人常常感叹后生可畏。十三爷唯一的弱点就是心善了点,纵使是对手也不肯赶尽杀绝,处处留了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但这番话无论如何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我尚且甘于听命于五爷,难倒各位还对五爷没信心么?对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各位领会得还不如我么?」
「我不是教你们去硬碰硬,毕竟现在八爷也算一家之主。况且五爷回来后,商号的事还有诸多仰仗的地方。我所希望的,就一个字:拖!」
调动银两,拖!调动人手,拖!拖得八爷心浮气躁,拖得他百事不举,难以扎根。
坐进马车,少言长出一口气,这两天可以说是殚jīng竭虑,耗尽了心思筹谋策划。方才在酒楼之中,虽然他表面上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有谁知道桌子下他的膝盖在细细地颤动,冷汗一颗接一颗,浸透了内衣。
那些掌柜若是横下心站在八爷那一边,他还真没办法,总不成拿刀子bī着他们投诚。幸好五爷余威犹在,让事qíng进行意外顺利。这一松懈下来,只觉整个人像是大病初愈,筋疲力尽。
靠在车厢上闭目休息一会,他又qiáng打起jīng神,敲敲车门沉声说道:「去西山别院!」
这是个意外的收获。刚才在他步出酒楼之时,有位掌柜追上来,附在耳边悄声说:「十三爷,我听说二爷和四爷也对八爷不满,所以便借养病去了别院。您看……」接下的话留在了肚里,但少言明白,那位掌柜意思是结盟,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结盟,少言摇摇头,他可不敢想,只希望二爷不要趁机cha一脚,把水搅得更浑便算是帮忙了。
但二爷不是傻子,心里想必有数。他只要坐山观虎斗,任别人争得热火朝天两败俱伤,他不折损一兵一卒便是最大的赢家了。
车马辚辚,载着少言到了别院。
别院地处西山,前临小溪后倚密林,方圆十里内少有人烟。
站在及腰的围墙外向里望去,两棵枝繁叶茂的梧桐,一幢青砖琉璃瓦的二层小楼立于左后方,雕龙画栋,飞脊斗拱,一派清华气象。
刚下车,一袭衣角映入眼帘,却是四爷站于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四爷。」少言拱拱手。
「十三!」四爷显得颇为惊喜,忙走下来拉住他的手向院里拉。「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派人送了几坛梨花酿,难得你来,大家一起喝几杯。」不擅与人如此亲密,少言手腕一翻,不落痕迹地挣脱了,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院子里。
二爷就坐在树下,身边另外了两把藤椅。见少言进来了,站起身,笑呵呵地说:「十三,来这边坐。」
择了一把藤椅坐了,二爷将他的酒杯斟满。胭脂色的酒倒在白玉杯里,清澈见底,映着头上的梧桐叶,微微沾上点绿色。当最后一滴酒从壶嘴上掉下,落在杯里漾出一圈一圈的酒晕,那抹绿色也跟着摇摆不定。
「十三,你离京有十来天了吧,这次出去见到些什么新奇事?」
唇边一凉,冰镇过的梨花酒喝起来没有丝毫的火气。低眼,从酒杯边缘瞄过去,或许是这树荫,二爷脸不同于往日,显得颇为祥和。
「也没什么,往南走了走。只不过现在天气炎热,不像京城,凉意泌人多事之秋。」
二爷四爷互看一眼,都笑了起来,二爷说道:「十三说话向来绵里藏针,真让人不知怎么回!」
少言也轻笑道:「不知怎么回不要紧,知道怎么做就成了。两位见多识广,做生意更是一等一的好手,怎样才能利人利己,可轮不到我来教。」
四爷笑道:「这些生意上的事你问我可是问道于盲了,你知我一向是不管这些的。」
「四爷真是过谦!在大夫人眼前立下军令状,七个月内赚十万两,这句话可是掷地有声。言犹在耳,四爷却说自己不会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