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然劫
刚才的少言,在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分明有着一丝的戒备与计量。
可是,除此之外,那洋溢在他眼角眉间那一抹奇怪的神qíng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胸有成竹,已经有了应付的方法?
将最后一口茶饮尽,不过是初秋,竟然冰得有些彻骨。丁寻跨上马,向丁家在岭南的行馆疾驰而去,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些微酸楚,也懒怠去揩拭,由它自己渐渐风gān了。
「不行,」少言摇摇头,「这个计划费力又没有效果。虽然已经离开丁家两年,不太了解现在丁府内的势力分布,可依丁五爷的为人来说,他不会给其他兄弟任何坐大的机会。他们就像和一个刚学走路的婴儿,说不定还需要我们去扶持。惟一和五爷才智相当的四爷,可惜又志不在此,而且短短两年之间,即使他想,成就也终究有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要杀了丁寻你又拦着,到底要怎样?」商议半天,林文伦不由得变得不耐烦。
「啊?」少言吃惊地抬头看着他,林大哥从来没这般带着近于质询的口气向他大吼。
林文伦揉揉眉心,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大眼睛,你还没忘记他对不对?无论他对你做过什么,你始终没忘记过他对不对?不,不用急着辩解,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不管我怎么提议,你始终都在阻挠我杀丁寻。」
「不是,是你的计划不对,我想的是救出霍兄,你想的全是怎么杀掉丁寻,这根本不是我们的目的。」少言虚弱地辩解。
「够了,」林文伦一脚将凳子踢得飞出去,撞上了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四脚朝天跌落在地。
「啊,」少言浑身一颤,大眼睛瞪得溜圆,惊疑不定地看着林文伦。
林文伦心cháo起伏,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失控,少言和丁寻的关系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也早有准备要用三年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帮助他忘记过去,为什么一听到他维护姓丁的就这么沉不住气!只想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摇晃,将盘踞在他心底深处的丁寻摇出来,消灭得无影无踪。
但是大吼后的快意,被他那受惊的表qíng驱赶得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愧疚。现在的少言,就像刚得到玩具的小孩子,正在喜气洋洋,却毫无预警地被最亲近的人突然打了一巴掌,无辜疼痛惊惧和不解,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再也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林文伦一脚踢开门走了出去。
当最后一抹余晖慢慢消失,少言从掌心里抬起了头,房中的一切仍如林大哥离去之时的样子,凳子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几张写满计划的纸被撕得粉碎散落在地上。想起就在昨天夜里,林大哥也是碰翻了凳子,那时他还坏坏地对自己说「别管了,照顾小林文伦比较重要!」然后将一张脸凑了过来。
同样的场景,可是现在,再没有了林大哥,自己又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吃过晚饭,丁寻在中庭之中慢慢遛着,暮色低沉,荷花池中的枯枝败叶看上去更是凄凉,那个困扰了他一整日的疑惑又溜进了心里,少言到底是哪里不同了?
有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循声望去,一条纤细轻巧的人影从荷花池的另一边的树林里跑了过来,依稀看得出是行馆里的侍女装束,丁寻微微皱眉,正待呵斥,那女子忽然回身看了一眼刚从树林里追出来的人影,说道:「来抓我,大笨牛,抓到我就给你做个香包。」回眸轻笑,又轻快地跑远了。
这一声轻笑像雷电一样击中丁寻,所有的一切像摊在日光下清楚明白,那是qíng色的味道!少言分明是沾惹了qíngyù,犹如承接了雨露的花苞,低着头含着羞在无人处徐徐绽放,即使在满脸凝重地防备着自己时,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嘴角,矜持着极力隐藏着,可终究是隐藏不住喜悦,有意无意间泄露出一点chūn光,却因而更为动人了。
这种表qíng他是见过的。
会是谁?据探子报告,少言身旁只有霍林两个人,一定是那个傻大个儿。
他像自己一样抚摸过少言的肌肤?他的手像自己一样穿过少言的黑发?那他有没有像自己一样注意到少言后腰右侧那块红色梅花状的胎记?少言每次qíng动,那块胎记就愈发的明显,衬着晶莹的肌肤,红艳yù滴?
长长的走廊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的延伸着,少言急促地奔跑着,一楼二楼,大堂浴池厨房马厩,找了个遍,没有!哪里都没有林大哥的身影,他是真的走了?
无力地靠住楼梯扶手,心底只是反反复复地回dàng着同一句话:林大哥被他气走了,林大哥被他气走了。
「客官,您怎么了?」店小二看着他从二楼跑下来,慌乱而绝望地四处乱撞。
「你看到林大哥没有,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黑黑的,比我高一个头。」少言一把抓住他的手,像抓到一根救命的稻糙。
「我知道您说的是哪位。」小二笑着抽回手,「那位大爷先是坐在这里喝了一上午的酒,然后就出了门往东方去了,一直向树林里走过去。」
「东方,你确定是东方,你确定?」
「不会错的,小的别的不敢说……」话还没说完,就见少言已经跑了出去。
在小山丘顶找到了他想找的人,坐在萋萋乱糙之中,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少言走到他身后,迟疑地唤了他一声。林文伦却没有回头,少言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有点胆怯地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林文伦身形一僵,回过头,月光照在少言半边脸上,乌黑的大眼睛里泛着莫名的水气。
「你哭了?」林文伦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疼得他呼吸困难。每天坐在丁家门口等着丁老爷见他一面、还要担忧母亲身体的少言从来不曾哭过,因为知道自己必须坚qiáng,泪水一旦决堤,或许人也就跟着跨掉了。谈到母亲去世、在丁家举步维艰的少言从未掉过眼泪,因为知道除了自己,没人帮得上忙。被心爱的人送到敌人手上、带着一身的伤痕和伤心离开丁家的少言也没有哭过,因为已经心死。可是现在,竟然是自己、被他渐渐全心全意依靠着的自己惹得他双眼含泪。
「没有。」少言急忙侧过脸,整理了一下思绪,qiáng笑道:「刚才跑得太急,眼睛被风chuī得有点痛。」
「过来这儿。」林文伦向他招招手,拍拍自己的腿。
少言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说道:「林大哥,我想过你的话了,想了很久,你说我还是没有忘了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么多的争斗那么多的痛那么多的……喜悦,到今天已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林大哥,」少言攥紧了拳头放在心口向他比划着,「如果我的心是这般大小,」他竖起两根手指,「这是我娘亲。」又竖起两根,「这是你!剩下的,是他,还有丁家。」
林文伦看着他依旧屈着的最后一根手指,两条眉毛一高一低,问道:「不能再多分给我半根?」
少言被他的无赖相逗得破涕为笑。林文伦伸手一带把少言安放在自己腿上,轻轻顺着他的发丝,两人在静谧中相依相偎,良久,林文伦幽幽地开了口:「我坐在这里,坐了一下午,不是因为我生气,而且因为我不敢回去,在向你那样的大吼大叫以后,我没有脸去见你。每次只要一想到你抬着头看着我,满脸的惊吓,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浑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