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烟华
云想衣似笑非笑,也不言语,只是冷冷地看他。
明石王颇觉有几分尴尬,yù待拂袖,眼见树下那人素衣青丝,觉来有幽然出尘之雅,心下一动,却又踌躇。
云想衣抱起七弦琴,掉头径去,进屋关了门,竟不再理会。
侍卫勃然变色,不见主子吩咐,也不敢擅动,只是郁闷,行经江南,何曾受得这番冷落。明石王也不恼,在篱外负手踱步,慢慢地吟哦着五律诗赋,道是蒹葭白露,秋水一方。
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风微动,花影移,日照渐中天。
良久不见屋内动静,明石王长长地叹了一声:“本王绝无唐突之意,不过yù求一曲雅歌,云公子既有惊世之琴音,却不使人闻,岂非明珠暗藏,徒令尘埃蒙之。”
窗格子开了一条fèng,云想衣清泠的声音自里面传了出来:“你过来。”
明石王一怔,侍卫急止之:“王爷不可。”明石王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侍卫一眼,独自趋步上前,行到阶下,心中乱跳却qiáng作从容:“云公子有何见教?”
水一般的眼波从窗纱后面透了出来,云想衣慢慢地问他:“今儿大早,知府大人就过来把我爹爹请走,这……可是你的安排?”
明石王脸上一红,旋及坦然:“不错,前日苏宁知府提起云公子,道是一手好琴江南无双,只可惜令尊大人向来古板,不解文人雅意,故此请令尊暂且过府小叙。”
“想衣愿随王爷同归,不知王爷府上可容得想衣一席之地?”云想衣静静地道来。
明石王闻言竟手足无措,迟了半晌方才省得,忙不及迭地拼命点头:“自然自然,云公子神仙中人,本王当待贵宾之礼,不敢怠慢。”
“好吧,那你……”云想衣的眼睛望了出去,忽然变了声调,急促地道,“我爹爹回来了,你快快离去。”咬了咬牙,又决然道,“你今夜子时起让人在院外侯着,我若得空,便知会与你。速去。”
明石王如奉纶音,自带人离去。
云想衣合上窗子,捂着胸口,缩在角落里颤抖着。
——
入夜,雷雨jiāo加,轰然的声响中,白色的闪电将夜幕撕破了一角,天阙漏水,金鼓鸣震。
云无衾闭着眼睛,仿佛已经沉睡。
“爹爹……”云想衣轻轻地唤了两声,不见云无衾醒来,屏住呼吸将云无衾的手臂抬开,起身下了chuáng。
天外忽然一记滚雷,炸在耳边,云想衣不由抖了一下,几乎跌倒,壮着胆子回头,见云无衾仍旧闭目,吁了一口气。心跳得难受,云想衣用力地咬住嘴唇不出声,点着了半截红烛,掩着朦胧的烛光,拾掇好衣裳,偷偷地去摸门栓。
“你要去哪里?”身后突兀地传来了云无衾的森冷的话语。云想衣一僵,手中的红烛掉在了地上,灭了。
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青瓦,凌乱的声音落在窗前、落在阶下,夜色都支离破碎了。
云想衣呆呆地盯着开了一半的门,动也不动。云无衾走到他的身后,将手支到门上,环住他的身体,牙齿磨得“咯咯”作响:“你又想跑,我就知道,你却以为你瞒得住我吗?”伸手拽住云想衣的头发,扯了过来,一掌重重地摔在他脸上,嘶声斥道,“不知廉耻的东西!又想去勾引谁呢?”
云想衣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抱着头哀哀地乞求:“我错了,爹爹,不要打我,我再不敢了。”
云无衾赤红了眼,瞪着他:“你每回总这么说,你每回都骗我。”猛然抓起一张案几,朝云想衣狠狠地打了下去,狂乱地咆哮着,“谁叫你骗我!谁叫你骗我!”
“啊——”
云想衣抽搐着身子,发出凄惨的号叫。沉重的木案碾过双腿,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而刺耳。“爹爹、爹爹……”云想衣颤抖着将手伸向云无衾,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不要打我……不要再打我了,我不会离开爹爹的,真的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云无衾象野shòu一样发出沉闷的吼叫,扑过去,按住云想衣的身子,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用牙齿使劲地撕扯着。
“爹爹……”云想衣是这么叫唤着,却发不出声音。微弱的气息卡在喉咙里面,在血沫中模糊。仿佛快要断气一般的喘息,其实他只是不停地在唤着,“爹爹、爹爹……”
惊雷翻滚,隆隆震震,天崩了地裂了,滂沱的大雨漫过了黑色的夜。
好疼,把肌ròu切开,把骨头折断,痉挛的呼吸扯破胸口,疼得……已经疯掉……
云想衣脑中一片空白,双手胡乱地摸索着,触到了旁边的烛台,不觉一把抓住,重重地砸过去。
云无衾一声闷哼,身子倏然一歪。
云想衣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抓紧烛台,对着云无衾的头颅,疯狂地砸下。红色的血和着huáng色的脑浆一起迸出来,手上黏黏浓浓,有一种柔软的温度渗入指尖。血腥的味道把人淹灭、然后溺死。
天外电闪雷鸣,风卷云暗,繁花顷、杨柳折,雨湿檐角。
“爹爹、爹爹……”依旧喃喃地唤着,云想衣终是累了,停下手,烛台“哐啷”一声落到地上。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他蠕动着蹭上前,抱住云无衾的头颅,轻轻地吻着,不知道是眼睛、是嘴唇、还是鼻子,一片淋漓的血ròu。云想衣的眼角有一滴泪,只是流了那么一点点,gān涸在腮边。暮chūn三月,燕子晚归,在腐烂的烟花中软软地呢喃,“想衣最喜欢爹爹了……真的、真的,从来没有骗过爹爹,想衣最喜欢爹爹了……”
白骨从死人的嘴唇边上翻出,咧开嘴仿佛是冰冷地笑了。
红烛燃起,焚烧白骨、焚烧黑夜。重雨,惊雷,夜未央。
——
古陵暮桑,苍松如翠,青石苔上疏影横斜,几声雀啼,归去深处。
车夫勒住缰绳,马车停在了山道边上,侍卫翻下马来,行到车边,小声道:“王爷,京都的金吾卫守在皇陵外面,我们不能再往前了。”
“为什么?”车内的云想衣闻得此言,激烈地挣扎了起来,嘶声道,“我要进去,你分明应允过我,带我进去。”
明石王捂住了云想衣的嘴,使劲按住云想衣,直到他渐渐地瘫软下来。明石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是我骗你,实在是进去不得,景氏的祖陵,除非皇族宗室方能入内。何况我此次擅离封地,若让人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场是非,想衣,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如你所愿,莫急在此一朝。”
云想衣急促地喘息着,长长的黑发从明石王的臂弯里垂下,宛如流水一般颤抖。恨了又恨,望着束缚在手脚上的锁链,忽然将脸埋进明石王的胸口,发出小shòu般呜咽的声音,尖尖的指甲抓住了明石王的手,恶狠狠地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