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完结
举目看看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不足千人跟随自己,而这当中,还有半数以上是迷茫不知去路才跟在自己身边的吧?想自己平日待军士不薄,为的是收买人心,可到头来,真正甘心留下来的,又有几人!人情冷暖,这倒也就算了。最恨就是谋算自己到今天这步的那个胡璇!为什么早早就知道他是个祸水,仍旧将他留在身边?如果当初一剑杀了他,情况是不是比今天好很多!
只要我雷延武不死的一天,胡璇你就夜夜难安等着脑袋搬家吧!
“将军、”雷延武的幅将走上前来,在他身畔轻声道:“事到如今,定宁郡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如何是好?”
这人是雷延武在桐城的左右手,一直追随自己到今日,以今日之势,也只好相信他还能为已所用。雷延武重重出了口气:“办法自然是有!”
阴暗的地牢一时间亮起了无数火把,将整个昏暗的空间照得通明。
宴子桀沉着步子,踱在了安公公的牢门前。
“宴子桀!你害我三哥!不得好死!你不杀我!便等有一日我取你项上人头!”胡珂突然扒在身后的牢栏边,咬牙切齿地咒骂。何人能不惜命,只是胡珂如今什么也做不得,就算要死,他也要骂个够本才是。
宴子桀背向他,微微侧过头,只淡淡的垂着眼皮瞄了他一眼,但全做无视的回望向另一边牢中的安公公:“你要见朕?你肯对朕说实话了?”
安公公委坐于草铺上,缓缓抬起头,那张原本就布满皱纹的老脸,几日未见,竟然瘦得骇人,就像一层布满褶皱的皮贴在一块头骨上,那双眼睛空洞无神,活活的一具丑陋的行尸一般。
宴子桀皱了皱眉头,很明显,这种皮相超出他久经沙场的阅历范围,一种不同于血腥的恶感让他微微转过脸,不去正视安公公。
胡珂仍然嘶骂不止,却也因为看清了安公公的面貌,不由得嘎了嘎嘴,一时间竟然止住了叫骂声。
“我……”安公公颤抖着由草铺上爬起来,一步步的拱向牢栏,最后扒在了牢笼边,把那张苍老而可怖的脸由两个木架当中透了出来:“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你想通了?”宴子桀微微有些得意:“你一心效忠的西砥内乱,雷大将军手刃莫查合……舅舅!”宴子桀狠狠念着最后两个字:“你终于看清了时势,来跟朕攀亲戚了?”
安公公的神情很复杂,悲伤、怨恨、挣扎、不甘、无助……甚至宴子桀以为自己的错觉,那当中似乎还夹杂一些悔恨和绝望般的悲痛……他当真,还感念这点骨血亲情?
“皇上想知道……老奴即然当初救你于水火,为何又反过来要皇上死么?”安公公怒力平静着自己的语气,上气不接下气的向宴子桀问道。
宴子桀的眉宇间几分痛苦:“朕不知道、朕多想知道!”
“……嘿嘿”安公公笑了笑,微微低下眉眼:“毕竟、你是锦莹唯一的血脉……当年,我确实是心软,可怜了你……而且、救走你,会使内忧外患的胡国更加混乱不堪……”
宴子桀抬头,一双眸子阴冷的盯住安公公:“你那时就在利用朕?”
“哈哈!哈哈!”胡珂在身后大笑了起来,手比着宴子桀:“你也被人玩弄到今天!我看你还有什么脸面称王称霸!真是天下的大笑话!”
“将他的嘴给朕封上!”宴子桀一声怒喝,便有侍卫打开胡珂的牢笼,不顾他挣扎喝骂,用块布将胡珂的嘴塞得严严实实,只能听到他用鼻子微微的哼响。
“我并非为了西砥。”安公公又抬起头,目光虽然望向宴子桀,却很涣散,仿佛透过他,看到遥远过去的一幕幕:“我为的……是自己的一厢情思、我那未出世便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孩儿……”说到这里,他苍老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忽然凝了神憎恨的盯住宴子桀,仿佛怒不可抑的指着宴子桀:“这一切!锦莹的一生、我的一生、我娘子的一生、我孩儿的一生!啊!这一切,都是你父亲一手毁去的!都是他那禽兽啊啊啊啊啊啊!我恨不得将你们宴家每一人斩尽杀绝、抽筋扒骨、嚼肉饮血再挫骨扬灰!可你们、拿什么来赔我的一生?啊?你说啊啊啊!!”声厮力竭地吼着,最后几乎失了声,眼里闪现泪光,一波一漾的由他满布皱纹的苍老肉皮上落了下去。
“我……父王?”有些出乎意料,有些事情确实是自幼在胡宫中长大的自己所不知晓的。由胡家胡璇以外的几个兄弟口中听到的,尽是对自己生身父母的辱骂,宴子桀很自然的认为那些都是诋毁,仇恨的种子一天天在幼小的心中滋长,憎恨地扒住胡璇那根救命稻草的同时,看着他被众人捧在手心如珠如宝、看著他用原本该是自己拥有的一切来施舍自己……没人知道那时候嫉妒与恐惧让自己每一天怀着怎样的心情度日、没人知道自己逃出胡国那一刻在苍凉的山郊发泄时痛恨的嘶吼!更没人知道在边疆战败受伤高烧不退时听到胡璇在宫中娶了倾城美人时那种近乎疯狂的嫉妒!更没人知道自己冲入桐城时看到胡璇那种终于有的放矢的疯狂念头……这一切……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著什么?
这一刻,胡璇曾在宫中给自己讲起的那个故事的画面一幕幕的在脑海中闪过——宴子桀纂紧了手,难以自抑的由心中发抖,微微向后细碎地挪步,目光有些散乱,口中如吹气般的喃喃道:“他说的……是真的?……会是真的?是真的?真的么……?真的?”
“即然要向皇上说出一切,我自然会如实相告!”安公公小口的啜气儿,以为宴子桀在怀疑自己,垂着眉眼道:“当初你出征的时候,确实是我在怂恿宴子勇除掉你……”不意外的,安公公看到宴子桀回过神来,皱眉盯住自己,又继续说道:“我那是看出来了,你几个兄弟里,他最妒忌你,你也一定会是我将来最不好对付、最下不了手对付的一个,所以我想借刀杀人……可惜呀、他算不过你!不只被你里应外和的毒杀,还转手嫁祸给二皇子,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王位。我不帮你假证言,也是死路一条,做了个顺水人情,就着当年救你出宫的恩情,还能讨个好!”安公公得意地笑了笑,抬起眉眼看看宴子桀:“反正有必要的时候,抖出杂家是皇上亲舅舅的关系,只会更得皇上的信任!机会,总是会有的!”
“朕要问为什么!”宴子桀阴狠地瞪视安公公,逼近了他,伸手扯着他的领子,甚至忘记他被关在大牢中,只将安公公在牢栏上卡得差点没喘不上一口气憋死,才回过神又狠狠的一甩,将他摔坐在地上。
“咳咳……”安公公在地上一顿猛咳,才转过头,目光亦是恶狠狠地瞪着宴子桀:“定宁郡主的父皇才是正统的嫡子,你父亲为了谋位不惜弑杀所有的兄弟、斩草除根!留下一个刚出世的女婴,还狠了心在十五年后不顾她的哭求将他送去蕃邦和亲!你知道不知道!那是我一生唯一衷爱的女子!啊!?你父亲是将她绑上了那血红色的銮车,命人押送她到西砥的啊啊啊啊啊!”说到后来,老泪纵横,失声痛哭:“还怀着我们不足三月的骨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都是你的好父亲,一手造的孽!我要你们偿!我要你们以命来偿!”
第三十二章
“你父亲待定宁好,全然是做给别人看的!”空旷的地牢中,飘荡着安公公虚浮的声音。 遗退了侍卫,命人押走了囚犯,宴子桀独自一人,静静站在安公公面前,思绪随着他的话语翻飞,仿佛看到了自己出生前发生的一幕幕。
这一刻,宴子桀的心底那么挣扎。他很怕!很怕传言中丧行失德的父皇和母后的谣闻成真,可那从他懂事起,就在心底一直翻腾的疑问又让他忍不住听下去。
“当初他夺权篡位的时候,定宁是个女婴,才逃过一劫。为了向天下人公昭嫡皇子及家小的死是意外,你父新留下定宁,并百般向市人示好,凡有盛大庆事,就算你的大哥二哥及当时唯一的公主没有出席的份儿,定宁也一定带随左右!哼!他可以骗得过天下的百姓,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久居深宫的定宁!有人能将与她龙凤双胎的哥哥救出宫中,就自然有人会告诉她真相!”
“这些你又如何得知?”宴子桀冷冷的问道。
“你父亲那时还算勤政,时常参阅校场,定宁偶尔随其左右。说来也是天意,西砥王第一次谴使宴国的时候,校场阅兵後设宴,谈及联姻之事,你那恶毒的父亲便要将定宁远嫁西砥蛮夷之地。定宁一气之下私自离宴逃走,摔下马时是我救了她!我一见她……”安公公的神色间漾起温情却带些扭曲的笑意:“自然惊为天人……不像那些讨好宴王追从她要将她带回去的侍兵……我要救她!我打倒了最先追上来的士兵,抢了马匹,护送她逃走……我们逃出了宴都……那段时间……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安公公的神色涣散,思绪已经飘远了:“能与自己心目中神仙样的女子在一起,再苦也是快乐的,但我心里牵挂还在宴都中相依为命的妹妹。送定宁逃出城的当晚,我悄悄的返回城中,想去家里找妹妹,却发现,家中一片狼籍,已经人去楼空。”
“当时我没有办法,不敢在城中久留,只好转身连夜出城。可也巧了,就在城郊处,遇到了妹妹和一个有钱的公子在一起,他身边还跟了些好像负了伤的家丁。我细问之下,才知道官兵捉不到我,便来家中捉拿我的家人,妹妹正由外面买菜回来,在路中被一队官兵擒住,那位公子……”安公公抬头,看了看宴子桀:“就是养了你十八年、一直不忍杀你的胡王——胡璇的父亲。”
命运就像一个转轮,在它酝酿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仿佛行同陌同路,当它开始运转的时候,那些命运中某一点纠缠的人们就会被错综复杂地扯在一起,由不得任何人挣扎。
“说起胡璇来,跟他爹爹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心眼儿好的人!就算他当时贪图的是锦莹的美貌,还是一路上对我们照料有加。”安公公自顾自地说,尽管看到了宴子桀表情一瞬的扭曲,仍然继续。
“但是我带走的是郡主。我那时候确实是好心,我知道胡族是在边城刚刚兴起的小部族,我们去了那里,总有一天会被宴王的使者发现,那个时候牵连了他们,我们也一样在劫难逃。更何况……”安公公哼哼一笑:“定宁早知道她哥哥的下落,易名为雷延武,投效楚国,做了一个小小的先锋。楚国毕竟离宴都路遥,背后又是西砥,宴国不敢轻易进犯,两国相争,西砥得势,那才是宴王最怕的!定宁打定了心思要去楚国,我怎舍得她一个人历经艰险,于是我劝锦莹随我一同走。”
“你娘啊……”安公公微微笑着摇摇头:“她对胡王动了心。可是我对她陈述历害,更告诉她,为了胡王,我们也不能将定宁的身份说出去,更不能留在胡族部境。你娘狠下了心,随我们走了!”说着,他低下头:“去楚国的路上,我们小心翼翼躲避你父亲的搜寻,你想呀!你父亲的兄弟都被他杀光了,他自己早年一心治国打天下,又没生得下个够年纪成婚的女儿,就算生下啦,他也未见舍得送出去,你让他到哪里找第二个郡主去和蕃呢?他就一直追捕我们,一直追!一直追!逼得我们胆颤心惊,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向桐城赶路。”边说,他嘿嘿一笑:“可也就因为他的逼迫,艰险重重,我保护着定宁和妹妹,定宁竟然心仪于我,我们,就私定终身,嘿嘿嘿……”说到后来,那阴阳怪气的笑声淡淡的,却接连不断的,持继续了良久。
宴子桀十分安静地站他面前,脑海中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想要理清那些他不曾知道的事情,却又隐隐分神,想着一些似乎不贴边际的人与事……
“我们就要到桐城啦!就要到桐城!”安公公突然低低的吼了起来:“竟然躲不过他!他的士兵捉了我们三人回去!我与定宁天人永诀!她被拉上花轿出嫁的那一天,我就被你那个畜生的爹……押去后宫做了宦人!”说着,安公公的声音开始发抖,怒不可抑的盯著宴子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抬起虚弱颤抖的手,比着宴子桀:“你说!你们这一家子姓宴的、欠我多少!欠定宁多少!你说!你说啊!”
宴子桀亦有些不知所措,却在这时忽然跳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又忍不住问的问题:“父皇不会这般待你!除非朕并非母后与他所出!”
“哈哈哈哈哈!”安忽然收了手,表情瞬间转为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多么可笑的笑话,一边捶胸顿足,一边颤悠悠地坐回草铺:“你那父亲是个禽兽!你当他当时知道我是你娘的哥哥便不会那样对我么!他为了他自己,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当初还有个姐姐呢,你父王亡国时就怕女儿受辱,将女儿尽数杀了!你们兄弟在外多年,你父亲可是病死过几个孩儿?!他自己恶事做尽,只留儿子传香火,但凡生下女儿,不是都尽数给他弄死了?!”
宴子桀虽然听说过胡王攻城的时候,长公主被宫内乱党所杀,此时听安公公一言,又忆及确是听兄弟们偶尔言及,奔波流亡生活中,确是死过三个刚出生的兄弟姐妹——如今才知道这当中情由,不由他不信,竟一时震惊到人也僵住了。
“定宁到了西砥那天,与西砥王成亲,宴国大赦。我被他施了宫刑,他就安心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安公公狞笑着盯紧宴子桀:“你娘也得了大赦,管事的太监看到了要被送出宫的她,竟然将你娘带去给你那父王讨好他!嘿嘿嘿嘿嘿嘿!天意!这就是天意呀!嘿嘿嘿嘿!我们这样的一介草民,很容易就被人遗忘!你父王只知道宠爱你母亲的美色,却忘记了去追究她的身世!所谓的祸国怏民、残害忠良,都是我暗中教使你娘吹的枕边风!你父王弑兄蹿权在先、荒淫无道在后,大势注定已去!若大个宴国,半年须臾,便毁在我的手里啦!哈哈哈哈哈哈!”安公公尖着嗓子,眼里满溢泪光,却极为畅意地大笑。
宴子桀的手紧紧的纂成拳,面上怒不可抑,却又在胸口荡漾一种撕裂般的心痛:“就因为你想报复……你毁了我娘的一生幸福!”
“你说这是什么屁话!”安公公用力的大喝,苍老的身子因为用力在草铺上重重的一颠:“你娘被那禽兽毁了清白之时,又哪里有半点爱他!你娘是被逼的!你娘一定恨他入骨……只是……后来、后来……”渐渐消失了声息,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昏庸无道、纵情声色,却偏生对你娘宠溺专爱、言听计从……却骗到了她的心……不应该这样的!这不是我害的!”安公公痴痴呆呆地叨念:“……她不应该爱上他!我是她的哥哥!被毁了她清白的畜生断送了一生……她怎可以对他动情!这不是我的错!是她的错!对不对!”安公公忽然像个迷茫的孩子,竟然忽然转身宴子桀,瞪着一双失神似的眼睛向宴子桀急声道:“是她的错!她不该爱上他!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宴子桀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专注盯着安公公:“是你毁了一切!”
“当然是我!”安公公回过神来,带着几分不争的骄傲一般,仿佛有些不可一世地看宴子桀:“胡王冲进城的时候,他还要带你娘走!我自然不会让你娘随他去!绝对不行!”安公公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亲自在乱兵之中找到他们的!是我亲自将一切说出去的!所以那个禽兽,终於对你娘死了心,放了手,自己逃出去!谁知道,胡王擒到你爹的时候,你娘竟然跑去哭着求他别杀他!”
宴子桀怔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