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
第 104 章
今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九月初神京的天气已经寒意袭人,刚落了一场秋雨,庭院里更是梧叶飘黄,满地萧瑟。
亥时初,牟一苇对最后一道折子做了票拟,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轻轻舒了口气。
周夏联军伐秦之前,缕衣就部署了战后在临潢的行动,经过几个月的讨论,这个计划已臻完美。牟一苇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详细安排了卫彰与轩辕宇合作的种种细节,直至今日才完成,如今只待将密折递到卫彰手里,然后,收网。
秋风起了,牟一苇紧了紧领子从政事堂出来,遥遥的看见御极宫依然灯火通明,隐约有鼓乐夹杂着女人的笑声飘入耳际,刺痛了牟一苇。
八年了,他还是没能忘记周鼎华吗?
心痛到需要放纵自己荒废朝政,沉溺酒色,用最堕落的方式来换取片刻的麻木吗?
攥紧了拳,牟一苇勿勿往御极宫而去,尚未近前就听到缕衣的时而暴起、时而没去的笑声,伴着女子娇柔的□□,像最尖锐的芒刺生生扎进心里一样令他难受。
不由加快了脚步,直至御极宫门前,却被缕衣身边的亲卫拦住:“牟相,皇上未曾宣召,您不能擅入陛下寝宫。如果有事,请您……”
亲卫的话还没说完,空旷的御极宫里突兀地响起杯盘破碎的声音,随即又回荡起女子凄厉的哭喊。
守在宫殿门口的亲卫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无法想象那女子正在遭受怎样残酷的对待,尽管那个女人近日十分得宠。
牟一苇的脸色阴沉的厉害,猛然伸手推开亲卫,大步闯入,走到寝台时,却突然顿住了。
四下里宫人早已避开,破碎的瓷片散落在地上,狼藉不堪。四处流淌的酒液弄污了床上柔软华丽的绸缎,依稀可见女子皎白的肢体裹着丝丝缕缕残破的彩帛,在猩红的床褥上转辗扭曲,睁得浑圆的双眼里有着难以形容的惧意,绝望无力的喊叫渐渐消失,因为那女子的脖子已经被生生扭断。
牟一苇忽然觉得喉头发涩,作呕的感觉冲口欲出,混杂着满心酸涩的感觉汹涌而来。
缕衣的性情变得越来越暴虐,动辄为了一点小事残杀周围的人,有时是无意打翻食器的宠妃,像这个死去的女人一样,有时则是侍奉稍有不周的宫女,看起来不顺眼的侍卫,有时甚至是政见不合的臣子,只要缕衣觉得有一点不满,就会让他们及其凄惨的死去,以至于朝廷和宫里的人都畏惧缕衣如同见了嗜血的虎狼。
而这一切改变,都是从周鼎华死去的那天开始发生的。
牟一苇已经不能理解缕衣的想法了,在他看来,缕衣仿佛是要杀尽这天下的人为周鼎华陪葬,然后把自己也埋进冰冷孤绝的坟墓里,与寂寞永世为伴。
那是一种想要毁天灭地般的绝然感情,这样危险的感情会像最浓烈的火焰吞没一切,直至把他自己也燃烧殆尽。
牟一苇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能让缕衣毁了自己。
“皇上!”牟一苇大喝一声,话语里有着掩不住的怒气和担忧。
“谁让你进来的?”缕衣冷而倦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过后的沙哑。
牟一苇抬头看去,缕衣已经把半遮住一床春色的锦绣帷幔挑了起来,甩了甩头,将散乱的发掠到脑后,凌乱的衣襟隐约露出两道清瘦纤秀的肩骨,神色有几分迷蒙,醉生梦死后诱人的慵懒从骨子里一点一点透出。
牟一苇突然心悸了一下,侧开眼低下头,从袖中抽出刚拟好的折子递上去,沉声道:“给卫彰的密折已经拟好,请皇上过目,看是否还需补充。”
“就为这个闯进朕的寝宫来?”缕衣沉下脸,“一苇,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牟一苇心头咯噔一下,却听见缕衣“哧”地一笑,只是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寒意:“这次就算了,记着,没有下次。北夏那边,我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看轩辕宇的了。你办事一向妥当,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直接发折子吧。”
“是”牟一苇跪下,却并不离去。
“还有事?”
缕衣一边问一边下榻拾起衣袍穿上,跨过床上女子尸首时从床沿淋漓而下的血丝和残酒玷染了袍角金边,他却不觉,踱至窗前,唤了人进来道:“拖走吧!”
“皇上!”牟一苇鼓足了勇气道:“如今天下虽定,可周旻等余孽尚在左右游击,轩辕宸未除,北夏仍旧虎视在侧,皇上宜奋发砺志,不可玩嬉荒怠!”
一时无声,牟一苇有些不安看向他,却见缕衣似乎在专注想着些什么。
“玩嬉荒怠?”缕衣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冰冷的笑容,“在你眼里,朕是个不务正业的昏君?”
“臣不敢!”牟一苇抗声道,“当初皇上起兵之时,胸怀鸿鹄之志,尝言欲肃清万里江山,使天下臣服,何等壮怀激烈,臣属莫不顺服。然自陛下登位,疏于朝政,流连后宫,沉溺美色,虐杀宫人,三月不朝亦有之,全无当年豪情,近年臣下怨言颇多,望陛下……”
“够了!”缕衣勃然大怒,“牟一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自然清楚,”牟一苇越来越激动,“群臣畏惧陛下,不敢明言,今日臣愿冒死以谏,只求陛下能振作起来,臣纵一死也在所不惜。”
牟一苇强忍,可却还是忍不下哽咽之声:“缕衣,忘了他吧,不要再为他折磨你自己!”
“牟一苇!”缕衣暴喝,狠狠挥出一掌,牟一苇没有躲开。
巴掌抽在皮肉上的声音骤然响起,缕衣怔了一下,看着牟一苇迅速红肿的脸,呼呼的喘着粗气。
他昂起头,让星光从眼中滤过,突然又冷诮地笑起来:“朕要做什么,还由不得你来教训,不要以为你和朕交情深厚朕就不会杀你!”
牟一苇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似还想说些什么。缕衣蓦然暴喝道:“不许你再在朕面前提起他,永远不许,否则朕就真的杀了你!”
牟一苇觉得心像突然被冰水浇了,泌肤痛意让他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缕衣看着牟一苇失魂落魄的身影,心里闪过一丝悔意,神色渐渐缓和,道:“南方余孽未尽,若不理会,怕是要成朕的心腹大患,不如一苇代朕除之?”
牟一苇黯然躬身:“臣,遵旨。”
缕衣看着牟一苇孤寂离开的背影,半熄的灯火透过了帘隙将蜜色化在他的面孔上,他半张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只有一抹朦胧的光影飘忽不定,完全无法捉摸。
秋风瑟瑟,拂乱了牟一苇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却吹不散牟一苇心中的阴翳。
忘不了他,缕衣还是忘不了他,宁愿选择这样痛苦的方式麻痹自己。
他会疯的,这样下去,缕衣,真的会疯的。
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子时了,牟一苇疲惫的点燃了书房的灯,却意外的看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的白羽清。
平日白羽清专注于飞羽令,牟一苇负责铁血卫,虽有交集,来往却也并不频繁,如今白羽清深夜来访,必有要事。
摇曳的烛影,映的白羽清鬼气森森的青铜面具阴晴不定,然而他带来的消息更是让牟一苇觉得雪上加霜。
“飞羽令的确切消息”他说,“周鼎华,还活着!”
渤海,龙泉府。
浓重的硝烟弥漫在四周,一片混沌中,刺骨的寒光暴现,他亲眼看着那个人手中的利箭射出,如琢茧抽丝,冲开漫天风雪,重重地刺入自己的胸口。
时间仿佛被这穿心一箭钉住了,连着漫天白雪凝固在这一刻。他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胸膛,直到一点殷红慢慢绽开在素白的冰雪里,凄艳的犹如冥河畔盛放的曼珠纱华。
长风悲啸,金鼓哀鸣,六军恸哭,四面楚歌。
手触到胸口插着的箭翎那一刻,他的心上已是恶寒彻骨,胸口上犹如被冬雪搓着,从麻木中生出一股热气来。
“金缕衣,我——后——悔——爱——过——你!”
他迸出全身力气,仰天悲啸,伴着隆隆的炮火声将重重天幕生扯出一道裂口,像是乌云密布的天宇中绽开血红的电掣,久久回荡于天地之间。
“啊——————————————”
胸口的箭被他硬生生拔下,狠狠断为两截,血涌如注。
撕心彻骨的疼痛,从心口蔓延开来。
“轰——咔咔——轰——轰————”
远处的火炮还在轰鸣,战斗似乎永无止境。流弹乱飞,积雪漫天,隔在他和自己之间,把他的轮廓勾勒的斑斑驳驳,不过咫尺的距离,却注定一生都走不到尽头。
日头出来又退了下去,风起了又息去,战场上混乱一片,炮火渐弱,硝烟弥散,周军的悲声似乎还未远去,稀稀疏疏,惨惨淡淡,萦绕在空谷之中,无比苍凉。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虚虚浮浮,模模糊糊,包括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个让他爱到极处,又恨之入骨的身影。
雪那么大,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整个山谷都在震动,冰雪和碎石犹如巨大的瀑布,紧贴着悬崖峭壁狂泻而下,好似滔天白浪冲入峡谷,铺天盖地的滚向自己。
朦胧中,他仿佛听到那个人在嘶哑的呼唤着他的名字,看到他不顾危险的冲过来救自己。
是自己的幻觉吧,他那样绝情的射出致命的一箭,那样分明的想置自己于死地,甚至不惜在箭上涂毒,怎么可能来救自己。
他竟真的,从来没有爱过自己,自己十几年的爱恋,只换来他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仇恨!
他突然觉得心灰意冷,就这样吧,葬身冰雪之下,永远忘记那个人,把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作为自己最昂贵的陪葬,随着自己永恒的沉睡于万丈深渊。
他坦然面对着飞流直下的乱雪,心中一片空洞和死寂。
雪流,没顶而来。
……
周鼎华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灯如豆,照的面前行军图暗影斑驳。毁天灭地的雪崩消失在梦醒之时,四周依旧是熟悉的渤海洵王府,原来一切不过南柯一梦。
算而今,离开那人竟已八年之久。
黄泉一度近在咫尺,为何最后还是未能归去?周鼎华自嘲的勾起嘴角,斜靠在床榻上,思绪再度陷入回忆。
……
雪流如注,长驱千里,瞬间便到了眼前。
“皇上小心!”
最后一刻,他听到有人在高声叫他,然后就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跌倒在积雪之上,突然出现的数十个忠心耿耿的属下用身躯替他挡住了汹涌奔腾的雪流,为首的,便是奉周旻之命混入夏军队伍的暗卫首领湛泸。
他眼中的天地早已模糊,恍惚中他忘记了生与死的区别,心底只有一片钝痛,任由湛泸等人作为。
也许是他天命未绝,许多巨石被雪流冲击的四分五裂,落在雪中恰恰形成了一道巧妙的屏障,将迅猛的雪流分散开来。而他离这道屏障仅仅几步之遥,在湛泸和其他几个属下的拼死护卫下,他们终于成功移到了屏障之后,侥幸逃过这临头一劫。
然而雪崩停止之后,更大的灾难向他袭来,他的毒,发作了。
现在回想起来,连周鼎华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已经彻底丧失神智的他,不仅躲过了雪崩,居然还能在剧毒发作之下硬挺过了整整半日,坚持到周旻赶来……
大地终于不再颤抖之时,周鼎华和湛泸等人已经被大雪活埋在巨石脚下了。周鼎华右臂切口流出的血早已凝结成冰,寒气沿着经脉浸入骨髓,周鼎华只觉得忽冷忽热,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他知道中的毒箭开始发作,自己的生命正在慢慢的流逝……